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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家宴〉一段中,將先前各路鋪陳、暗潮洶湧的親情、友情與愛情,在炊煮燉炒的一桌好菜前一次點燃。(蔡育志 攝 天作之合劇場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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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母與岳母—通俗劇場(還)需要政治正確嗎?

我們的確可以肯定張丹瑋所飾演的梁母精采萬分,牽動全場觀眾情緒,最終也得到了應得的滿堂喝采,成為最受觀眾歡迎的角色。所謂丑化非醜化,至少也是惹人喜愛而非生厭。但我想問題並不在於整場戲演得好不好,而是相較於純情、勇敢追求自我的女小男大老少戀,搞笑、不自量力、自取其辱的梁母(「老母雞」、「陳皮」)又傳遞了什麼性別訊息?

我們的確可以肯定張丹瑋所飾演的梁母精采萬分,牽動全場觀眾情緒,最終也得到了應得的滿堂喝采,成為最受觀眾歡迎的角色。所謂丑化非醜化,至少也是惹人喜愛而非生厭。但我想問題並不在於整場戲演得好不好,而是相較於純情、勇敢追求自我的女小男大老少戀,搞笑、不自量力、自取其辱的梁母(「老母雞」、「陳皮」)又傳遞了什麼性別訊息?

天作之合音樂劇《飲食男女》

6/7~7/7  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台北 國家戲劇院

要說〈荒謬家宴〉是天作之合音樂劇《飲食男女》最精采的一場戲,我想不會有太多異音。不同於李安一九九四年經典同名電影原作,將勁爆高潮一路煨至尾聲,音樂劇這場大廚朱父邀了飯店同事梁母(註1)、梁女來家作客,兩家齊聚一堂的另類鴻門宴,倒是被安排在上半場結尾,將先前各路鋪陳、暗潮洶湧的親情、友情與愛情,在炊煮燉炒的一桌好菜前一次點燃。看著飾演梁母的張丹瑋與飾演朱家三姊妹的張世珮、金仁馨、鍾琪,不顧朱父聶雲與梁家女兒辰亞御秘密難藏的尷尬,就著一道道飯菜唇槍舌戰:一方是看上了長期飯票,施展渾身魅力步步進逼;另一方則是看出對方來意,又顧慮輩分禮節,拐彎抹角要敵軍打消犯意;再加上看戲的老溫黃浩詠,火上加油樂於攪局。一句陳皮是又皺又老,便應道這才能止渴生津,還有那煮湯要用成精老母雞,餃子麵(面)皮是Q厚充滿嚼勁——一場戲點出音樂劇製造多角衝突,以音樂推進劇情,你來我往拋接旋律,等待一觸即發的高潮迭起。但也是這場戲,讓我想藉此談論通俗劇場、性別刻板與政治正確之間關係。

丑化的梁母,傳遞了什麼性別訊息?

李安一九九四年的電影,以當時時代氛圍來看,應該是相當前衛的作品。無論是女性情慾自主、未婚懷孕或老少戀(儘管並未在電影畫面中真正呈現親密關係,而只是言語帶到而已),平心而論,即便在廿五年後的今天重看一遍《飲食男女》,依然不會覺得不合時宜。然而電影中因為愛碎嘴、愛挑毛病,而被晚輩暗地稱作「老巫婆」的梁母,到了音樂劇中,或許是為了服務場面需求,為抒情敘事突顯喜劇效果,甚至是為了演員本身的表演魅力,而被誇大丑化,強調老牛吃嫩草「不知羞恥」的形象。我們的確可以肯定張丹瑋所飾演的梁母精采萬分,牽動全場觀眾情緒,最終也得到了應得的滿堂喝采,成為最受觀眾歡迎的角色。所謂丑化非醜化,至少也是惹人喜愛而非生厭。但我想問題並不在於整場戲演得好不好(事實上正是因為演得太好了,才成為問題所在),而是相較於純情、勇敢追求自我的女小男大老少戀(音樂劇改編且新增了小妹朱家寧與大學教授這一對師生戀),搞笑、不自量力、自取其辱的梁母(「老母雞」、「陳皮」)又傳遞了什麼性別訊息?

在這場荒謬家宴中,我不禁想到前陣子辜寬敏要蔡英文總統「當國母就好,讓位給年輕男孩(賴清德)」的新聞事件。我們的社會究竟對年長女人有什麼樣的想像?舞台上又是什麼角色留給卅、四十、五十、六十歲以上的女人?相較於其他角色,身為觀眾的我們無從得知梁母的內心世界,她的夢想與感情被嘲弄,彷彿像她這樣的女子,就該認清本分做個「岳母」,是否正坐實了如國母事件《女人迷》相關報導提到的「隨著年齡增長,男性會漸趨成熟,而女性則只愈來愈有價值。而至於年長女性,則好像只剩下『母親』一種角色,如果無法扮演好慈母角色、沒有子嗣,連帶她的個人價值,都會遭到質疑。」(註2)其中透過拍案叫絕的歌詞,對於器官機能老化的嘲諷,對比其他女角被突顯/肯定的生育能力,更令人想到日本作家大塚光在《不知不覺我成了「不符條件的女人」》中評論上了年紀的女人「甚至得承受『已經不是女人』或『人老珠黃』之類的風涼話。荷爾蒙的變化所引發的焦躁感,會讓阿姨遭批評『歇斯底里』,如果偶然有了喜歡的男人,還會被譏笑是『老牛想吃嫩草』。」(註3)諷刺的是,就在同一個月,兩廳院推出了探討老年情慾的《我所經歷的性事》All the Sex I’ve Ever Had,更在相關雜誌專文試圖翻轉年長女性情慾之刻板印象,並以瑪丹娜為例論及:「年老,總是被視為無性的存有,失去性的吸引力。尤其女藝人,年老,似乎只能洗淨鉛華平靜歸去。花甲之年的瑪丹娜不信此道……並沒有脫離少女女性主義的情節……終遭青春反噬。」(註4)在這番試圖扭轉的,在另一方被消費,似乎也透露了劇場舞台上女性角色的匱乏與挑戰性別印象的艱難處境。

是政治正確,還是無傷大雅的玩笑?

然而艱難的豈止性別而已。從單單一個角色抒發「政治不正確」的焦慮,或許是反應過度,但在台灣劇場處理類似問題,向來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比較多。事實上,通俗劇場,特別是百老匯音樂劇,向來是「政治正確」的戰場(特別是跨種族扮演、演員族群比例等議題)。安德洛伊.韋伯早在二○○八年就曾表示:「政治正確扼殺了藝術創作……要是是在當今環境,深怕冒犯少數族群,那麼我根本不可能完成那一堆經典作品。」(註5)可是台灣畢竟不是美國,所謂「通俗劇場」只不過是比較級,台灣劇場整體更稱不上是自給自足的產業。本已不受重視的劇場作品,何苦再和與創作無關的議題搶占難得版面,讓作品與演員、團隊的表現失焦?換句話說,連觀眾數量都無法穩固時,高談政治正確是否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需求?或許正是這樣的心態,讓我們也抱持著「大事化小」的原則(更何況「政治不正確」也是一種比較級)。我並不認為對於性別、階級、種族、宗教的敏感度,必須擺在創作之前,但卻也難苟同韋伯之言,為了創作(通常是一種過於簡便的效果需求)而選擇冒犯非我族類——更別提還有一種刻板印象,寄生在代代傳承的經典劇目中,以維護正統為名,自外於任何反思檢視。以此例來看,我們是否可將性別刻板與通俗劇場的討論,理解為為女演員開拓更多可以發展的角色戲路,而不再只是過了一定關卡後,只能在台上裝小、嘻笑,或是成為永遠的主角之母? 

究竟是政治正確?舞台效果?還是無傷大雅的玩笑?我想這是任何有影響力的作品都不得不承擔的議題(換句話說,今日如果是一齣不值一提的作品,就更沒有討論的必要了)。政治正確或許會扼殺一齣戲最迷人的精華,但這些刻板形象,若未曾被指認,那就是評論的失職了。

註:

  1. 電影裡是女兒好友的母親,從美國訪台與其女同住。
  2. 《女人迷》網站性別編輯佳琦,〈楊世光說蔡英文「沒資格談下一代」:為何人們總是縱容性別失言〉(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19976?exp-tag=1&utm_expid=39413488-32.ty3qBbX5QQG9iopnCQxXxw.1&utm_referrer=https%3A%2F%2Fwomany.net%2Fsearch%3Fq%3D%25E6%2580%25A7%25E5%2588%25A5%25E5%25A4%25B1%25E8%25A8%2580)最後查考日期:2019年7月26日。
  3. 《女人迷》網站台灣商務印書館,〈社會雙重標準:女人50 歲叫餘生,男人49 叫「漸趨成熟」〉(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19705?exp-tag=1&utm_expid=39413488-32.ty3qBbX5QQG9iopnCQxXxw.1&utm_referrer=https%3A%2F%2Fwww.upmedia.mg%2Fnews_info.php%3FSerialNo%3D66938)最後查考日期:2019年7月26日。
  4. 陳明莉,〈當生命行至幽暗處—試探廿一世紀女性主義與「老年情慾」〉,《PAR表演藝術》雜誌318期(2019年6月號)30頁。
  5. Anita Singh,〈Andrew Lloyd-Webber says political correctness is stifling creativity〉,The Telegraph, 2008年9月8日。 (https://www.telegraph.co.uk/news/celebritynews/2706549/Andrew-Lloyd-Webber-says-political-correctness-is-stifling-creativity.html)最後查考日期:2019年7月26日。

 

文字|白斐嵐 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戲劇理論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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