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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舞踏大師大野一雄。(許斌 攝)
紀念大師 In Memoriam

一位長了瘡在身上的老天使

紀念日本舞踏家大野一雄

日本最重要的舞踏大師大野一雄,於六月一日逝世,享壽一百零三歲。大野一雄曾於一九九四年訪台演出,時年已八十八歲,仍以枯瘦身軀演出經典作品《死海》、《睡蓮》等,優雅與死亡的淒美令人深深動容。本刊特邀資深舞評人王墨林,以此文闡述大野一雄舞踏藝術的內涵與思考,讓讀者觸探這位當代大師的卓然不凡。

日本最重要的舞踏大師大野一雄,於六月一日逝世,享壽一百零三歲。大野一雄曾於一九九四年訪台演出,時年已八十八歲,仍以枯瘦身軀演出經典作品《死海》、《睡蓮》等,優雅與死亡的淒美令人深深動容。本刊特邀資深舞評人王墨林,以此文闡述大野一雄舞踏藝術的內涵與思考,讓讀者觸探這位當代大師的卓然不凡。

一向被尊稱為日本「暗黑舞踏」開創者的土方巽,他在世時,人前人後一直都尊稱大野一雄為「先生」,兩個人亦師亦友的關係,至今在舞踏界仍被傳為佳話,這彷彿小津安二郎與他的攝影師厚田雄春不可分割的關係,若是大野沒有遇上土方,後來大野會不會走上「暗黑舞踏」這條路,這是一個沒有絕對答案的問題。而土方第一支舞踏作品《禁色》(1959),也是跟大野時年十九的次子大野慶人同台演出,對於土方日後發展出舞踏的Eros主義,具有一定的里程碑作用。大野在悼念土方的去世時,就提到土方曾經問過他:「先生,你對Eros主義(註)可有看法?有真的想到過嗎?」直至土方去世以後,大野才公開承認土方所提的這個問題,對於自己是很重要的,他說沒有了Eros主義,舞踏所有的表現形式都是沒有必要的。

與生命及情感原點不可分離的舞踏

一九六○年代土方巽開始自己成立的「暗黑舞踏派」演出,大野一雄是他在創作時唯一能夠一起討論的對象。他告訴大野想要演惹內(Jean Genet)《繁花聖母》裡的男娼,然後就拿起大野夫人的衣物打扮起來即興一段給大野看。當時大野雖不能充分理解這樣的表演形式,卻已體會到土方巽所想要表現的是:「黑暗的生命,放射出五彩光芒」,大野從中找到自己表演舞踏時的根據,就是生命的原點與感情的原點是不能分割的。然後,他開始以這樣的表演文脈,從一九八○至一九八三短短三年間,密集地到歐美各地巡迴演出,而震驚了西方現代舞界。土方巽於一九八六年病逝,其時正是「暗黑舞踏」在日本主流社會,正式予以接受其為足與西方現代舞並駕其驅的日本舞蹈,一九八五年二月由財團資助在東京舉辦盛大的「85’舞踏藝術節」,確定了原本不時被主流嗤之以鼻的「暗黑舞踏」,在開創日本人身體美學方面的藝術成就。其實,這也是大野一雄的舞踏,及新世代的舞踏團體於八○年代初在歐美出現以後,對當代舞蹈掀起極大的震盪有關,新編的世界舞蹈史至今已不可能跳過日本舞踏的歷史,而接上後現代舞蹈。

講到所謂「感情的原點」,那是難以用概念去理解的,大野在敘述其追求的過程,大都用了極艱澀的話語作為媒介,讀來像佛經又似詩歌,以充滿抽象的語言符號,漸漸堆砌起非常具有異教徒意味的世界意象。雖然大野在二十四歲就受洗成為基督徒,但他所體會的生命意味是非常私密的,譬如,他會說:生命刻印著在無意識之中顯現的宇宙記憶,自是人之所以成人的重要原因;這種說法延伸到舞踏,即成為一種敘述其舞踏精神的話語,他認為舞踏像是從母親子宮誕生出來的胎兒生命,既能看到新生命被注入的能量,從中亦可被看到宇宙的能量,所以他說:舞踏的場域既是母親的胎兒,也是宇宙的胎兒。句中「母親」、「子宮」、「胎兒」、「宇宙」等,都是在敘述大野一雄舞踏時常常用上的關鍵字,他的宗教信仰就被包攝於其中,如:《膳.胎兒之夢》(1980)這支舞踏作品,即是為出賣耶穌之後又後悔而自殺的猶大而作;他說過他是一位基督徒,但也是舞踏家。

舞踏的根源就是愛

日本舞踏常被人認為跟「薩滿」的巫教文化有關,在西方有人則附會於廣島原爆下的身體意象有關。不管理論根據為何,但是外面的人對於舞踏的想像,幾乎都是在觸犯主流社會的禁忌,總的不是性倒錯,就是屍體化,其來源還是要從土方巽的「暗黑舞踏」宣言說起。土方認為要徹底破壞西歐現代主義對日本現代主義的影響,不只要從根拒絕西歐現代主義的傳統,更要對現代日本人歌頌的現代化予以拒絕,那就只有回到日本人自己的肉體去思考新的藝術是什麼;後來土方巽回到了家鄉東北秋田農村,從在歷史上即被政治權力壓抑的農民,及他們長年被嚴寒氣候這種大自然壓抑的肉體,土方發現到民眾史中已被遺忘的「黑暗」性,才是他在開創新藝術上的財產。土方巽的身體能量,來自革命慾望所催動的顛覆力量,這似乎跟當時六○年代的氛圍有關係,但大野一雄適巧與他相反的是,大野因為是基督徒,則非常強調他的舞踏是從人類愛的立場出發,也是自己一定要站在深切的愛及崇高的理想的立場跳舞。

然而,並不因為大野一雄跳舞的立場是從人類愛的立場出發,他的舞踏就會變得教條主義或基本教義,反而他從中發展出來的死亡,才是大野的舞踏思想。如在他經典舞作:《阿根廷娜頌》(1977),他不只重現土方巽在六○年代演過《繁花聖母》裡的男娼角色,最後死在舞台上,大野又再以少女的裝扮呈現死與再生的場面。不管是怎樣女形裝扮的角色,於大野扮演的都是以母親為想像的來源,所以大野認為「舞踏的根源就是愛」。從這裡可以讓我們看到大野所謂的「人類愛」,即是指生命觀,他話語中的愛與生命是併置一體的,無論女性裝扮或變身慾望的深層意識,大野彰顯的都是生命中存在與現象、自己與他者、精神與肉體的諸種矛盾,所形成在感情表現上一種錯綜複雜的景象。依據大部分的作品發展來看,也是他生命在不同階段所發展出來的記憶曲線,既看到歷史長河從戰前到戰爭,繼而又到戰後的不同現實,在他生命原點沖刷出了對世界的虛無感,亦可感受到不同時代在他身上殘留下的幽微傷痛,這些他並未在作品裡將之喧嘩化,反而一切都放置在儘是沈默的狀態中,只有淒涼嫋嫋在他的舞踏場域裡。作為舞踏家,大野一雄彷彿是一位把人類的爛瘡長在自己身上的天使。

大野一雄從青年期到百歲,一生用他的身體舞動來對上帝賜予他「生命」的恩典表示悅納,即使他已坐在輪椅上,仍幌動他那巨大的手掌在跳舞,你可能想像到這位老舞踏家,有多少的心事通過他的舞蹈來跟世人告白?或者他根本沒說什麼,只讓我們看到一個再生的胎兒正通往黑暗的死亡之路……

註:Eros,原為希臘文,沒有確定的中文翻譯,「愛慾」或為較接近原意的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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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一雄舞踏語錄

摘譯  姚立群

一開始

我想,脫離了人的生存,是產生不出舞踏的。…但究竟要從何開始是好,每每困惑著我。要是無此困擾也就跳了起來,那可就意味著把人的生存給否絕掉了。要跳舞踏,我就要思考生存之重,從如此般的困惑中開始。

給新人

舞踏始於日常的身體之動。…(五年內)時常有意識地解析、統整自己的身體之動,同時不斷自問著,這會兒是在跳舞踏呢,還是在探索關乎生存之事呢——以上皆是或以上皆非地,進行著舞踏的練習。

生活的智慧,人我生命的尊重,認識大自然,都是舞踏練習階段中的重要問題。生命的傷痛,生命的歡愉,還有自己的生命的傷,他人的生命的傷,以及大自然的恩惠與大自然遭受的破壞!我特別重視的就是這些。

把內心深處的傷,結結實實地抵擋著、忍耐著,也因而在這體驗之中,不知不覺產生了悲歡,接著抵達了用話語也說不來、只能通過肉體表現的新紀元之境界(epoch)…

舞台片段

空無一物的舞台,處於毫無準備之下的舞台,絕非什麼東西也沒有的。倒不如說,那上面,全給塞得滿滿了。

誰能說分明,生啊死啊不就是一個人的事?你的舞步是邊找…無數的交叉點而邊跳起來的,我的舞步不也如此!

生命(或問「技術」為何物)

…死亡恰如誕生一般的必要。宇宙的一切現象代言了靈魂的身影。「舞踏之場」是母胎,宇宙之胎。一如從母親的胎中誕生出生命,舞踏作品,是從生命誕生的生命。

看重生命啊。向前人獻上僅存傷懷的感謝。自開天闢地迄今,生存過的難以計數的先人,於今同在。化作了僅存傷懷之意而留存下來。

把自己的想像力看作自己的性命那般貴重吧。想想我的力量等等,可就不客氣了。那是全部的人的、許多人的襄助,有形無形的襄助,詩,繪畫,文學,哲學,自然,宇宙…。…不用說,我內在的想像力,生命,能量,全都有賴他人無限的恩惠。他人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他人。

蟲開(註)

聽到了,聽到了!那可比開天闢地的母子聯合製作。不知不覺從哪一方聽到音樂,小生命在海洋母親裡自由展翅。變成了鳥,變成了魚,準備好了像是兩棲動物擁有的鰓。耳旁,漸漸切身地知曉了耳裡殘存鰓痕的地球人。有如完全隱藏的天線啊。這應該是大家都在耳朵裡體驗到的。邊喝著羊水,邊聽著音樂。靈魂片刻也待不住。不斷地動著。繁衍,擴大。為著沒個準的誕生的準備啊、新生的創造啊,陸續地被進行。沉默的時候,睡覺的時候,更大意不得。邊聽著天使的歌聲邊做夢的胎兒。好好地睡一覺呀!做個好夢呀!就這麼誕生下來的嬰兒,這酒窩可愛到教人不忍的地步。笑可是歸上天管轄的啊。

註:「蟲開」意為「啟蟄」,是大野給土方巽的送葬之作題名。

(以上摘譯自大野一雄《舞踏譜》〈稽古之言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