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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聲音與意義在行為的河流中彼此相依、相怨、相思、相沖,愈想說清楚卻愈說愈曖昧,愈說愈糾結。再加上一串中文字鍊成了一排咒語,念咒聲喚起聲前肉身的幻影、迷戀與迷惘,這是為何崑曲一個字可以唱這麼久,也是為何崑曲如此迷人與迷幻之處。

字的聲音與意義在行為的河流中彼此相依、相怨、相思、相沖,愈想說清楚卻愈說愈曖昧,愈說愈糾結。再加上一串中文字鍊成了一排咒語,念咒聲喚起聲前肉身的幻影、迷戀與迷惘,這是為何崑曲一個字可以唱這麼久,也是為何崑曲如此迷人與迷幻之處。

字,沒甲骨文,只有金文,長相超可愛:一個屋簷下,一位小嬰兒誕生了。

字,是刻在身上的印記。這屋頂像只巨大的圖章,大夥兒七嘴八舌地爭論該為小嬰兒的未來刺下那一組獨一無二的神秘圖騰。之後,他將在不同情境遇到不同人皆會以相同的密碼辨識他:課堂的點名,信用卡的帳單,收到的情書,快遞的包裹,違規右轉的罰單……不斷不斷地被呼喚提醒,重複重複地寫下練習,彷彿深怕遺忘了。字,將耗盡其一生的時間,從字典裡生硬的印刷體,蛻變成豐腴靈動的象徵。

字,演技一流的演員

字,給他保護的屋頂,賦予他家族的身分:確定他是咱家的人不是隔壁王老伯的;這家是附屬於咱們這有文化的國家不是隔壁粗野番邦的;這國是屬於咱們偉大的民族而不是隔壁猥瑣異族的。屋頂一層一層上下交疊前後穿插左右交錯,字一落下,立陷於網,張力立現,馬上擁有屬於自己又不得不屬於別人的身分,如同自由,同時需要限制;遊戲,需要規則;婚姻,需要誓約;人生,需要死亡。但也十分慶幸地,字,最終,不只是他自己。

字,演技一流的演員。同一位字在不同詩句中,彷彿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但還是同一個演員。他不一定是主角,可能是配角,或根本只是個跑龍套的,例如在現代詩的不同舞台上最常演出的「的」:「胖的高的瘦的矮的」(註1)、「然而海  以及波的羅列」(註2)、「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註3)。「的」雖然沒有follow spot,台詞也短得可憐,但始終盡責地、輕輕地念出他的台詞,展現他的身體、姿態、走位、節奏和演技。他不計較演出的角色、case的薪水、製作的好壞,「的」不像那些眾人追逐的偶像們,例如:雨、風、情、愛、夢、光、海、星、眼……等,不過也因為「的」的低調,他的case特別多。因此,沒有一個字是不美的,只有不美的詩;沒有一位演員是不行的,只有不行的製作。

字,該怎麼說呢?實在很美,尤其中文。自己一人單打獨鬥立在那兒就可以很美。想想四跟柱子撐起的「無」,底下還燃燒著熊熊烈火,光看這形體,心中怎能不充滿滿滿的「無」感,如此壯麗,如此衝突,如此玩字喪志。中文的字,依舊眷戀著紅塵的華美,不甘願附屬於已羽化成無形的聲響,依然難捨肉身的各式體態。幸好中文字仍保留了這份執念,不順從拼音的世界潮流,不追尋效率專業的簡化音標模式,如此笨拙質樸才能不犧牲字的美感。

一字真的是一劇場

但是,字,一旦進劇場後,必須拋棄肉身,只剩聲音,只能以律動節奏的聲音形式現身。然而,字的聲音在行為的流動中又常與字的意義直接衝撞,例如之前文章提過的:說別人「搞不清楚」的行為,自己才是搞不清楚;說「自己誠實」的行為是最不誠實的。字的聲音與意義在行為的河流中彼此相依、相怨、相思、相沖,愈想說清楚卻愈說愈曖昧,愈說愈糾結。再加上一串中文字鍊成了一排咒語,念咒聲喚起聲前肉身的幻影、迷戀與迷惘,這是為何崑曲一個字可以唱這麼久,也是為何崑曲如此迷人與迷幻之處。

因為,一字真的是一劇場,一劇場真的是一世界啊。

 

註:

1. 出自零雨〈同學會〉。

2. 出自林亨泰〈風景No.2〉。

3. 出自顧城〈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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