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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頌仁(國家交響樂團 提供)
紀念大師 In Memoriam

拍點之前,休止符之後

紀念恩師徐頌仁

身兼指揮家、鋼琴家、學者、作曲家以及教育家等多重角色,徐頌仁教授於上月五日上午,因骨癌辭世,享年七十二歲。先生自德國留學回台後任教於東吳大學,並指揮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後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任教,並曾任北藝大管絃樂團指揮及音樂系系主任。

教職之於,徐頌仁不僅有多部學術著作及樂曲發表,並客席國內主要職業樂團,在歌劇及芭蕾舞劇方面的豐富經歷更是國內樂壇少有。促成許多部重要歌劇劇碼公演外,並致力於演奏水準的提升。先生為人謙和穩重,深具學者風範,在近卅年教職生涯中造就桃李無數,從不吝時間循循善誘,其成就與奉獻,必當為後人緬懷。

身兼指揮家、鋼琴家、學者、作曲家以及教育家等多重角色,徐頌仁教授於上月五日上午,因骨癌辭世,享年七十二歲。先生自德國留學回台後任教於東吳大學,並指揮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後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任教,並曾任北藝大管絃樂團指揮及音樂系系主任。

教職之於,徐頌仁不僅有多部學術著作及樂曲發表,並客席國內主要職業樂團,在歌劇及芭蕾舞劇方面的豐富經歷更是國內樂壇少有。促成許多部重要歌劇劇碼公演外,並致力於演奏水準的提升。先生為人謙和穩重,深具學者風範,在近卅年教職生涯中造就桃李無數,從不吝時間循循善誘,其成就與奉獻,必當為後人緬懷。

回想和老師相處、談話的片刻,其實,老師時常是微笑的;生病後,更常微笑。一路跟隨老師學習,總愛問很多問題;老師離開後,我才驚覺,有更多問題,我都忘了問……我相信非常多人都受過老師同樣的照顧;同樣的話,老師也對很多人說過。謹以此篇短文與大家一起懷念這些點點滴滴。

進入北藝大指揮研究所那年,兩個年級共四人,總是大家一起上課。一個星期有四天,大家不是望著老師指揮樂團,就是陪著老師深鎖的眉頭,一起陷入深思。老師講話不特別慢,但話語間的停頓,常超乎我預期。不過,對初學者而言,似乎也就是需要那麼多安靜的片刻,才能消化老師高深莫測的話語。

他是那麼嚴肅地看待所要傳授的學問

記得有一回上課,老師又不厭其煩說明拍點的概念:拍點與拍點之間的過程才是重要的,拍點不是做出來的、它本來就存在,一碰到拍點要馬上離開、不要做擋樂團路的指揮等等。當時我自以為略懂指揮,一心一意只想站上指揮台比劃,哪裡有耐心聽這些,忍不住脫口而出:「老師,你到底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頓時,課堂的空氣彷彿變得特別冷。老師停止說話,眉頭深鎖,反覆地說:「怎麼會聽不懂呢?」他完全沒有一絲不悅,只有著急與不解。老師有時看著我們(偶爾帶著一抹微笑),有時低頭思考,在不大的琴房裡繞來繞去,良久,再次開始說明拍點的概念,但嘗試加上其他比喻。我其實還是聽得一知半解,但事後對於自己的莽撞,深感懊悔。老師的態度,讓我們立刻感受到,他是那麼在意學生是否真正理解,那麼嚴肅地看待他所要傳授的學問。

研究所畢業之後,我還是三不五時拜訪老師,或與老師通電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理由,就是聊聊自己正在做的事、正在學習的曲子。老師總是很有耐心地聽著,間或問幾句,提出他的看法,每每啟發我新的思考方向。有一回,他甚至告訴我:你現在應該要停止指揮一陣子了!因為你一直指揮不好的樂團,雖然是訓練耳朵很好的方式,也讓你學習到很多訓練樂團的方法,但是你的動作恐怕也會因此定型。老師的話語如同當頭棒喝,讓我下定決心加快出國學習的腳步。

赴美之後主攻鋼琴演奏,並開始在紐約的演出中加入老師的鋼琴獨奏作品。在練習過程中,我與老師討論他的作品,期望得到更多指示;但老師總是一笑置之。我當時相當納悶,甚至以為老師此舉頗不負責任。之後,我索性把數次演出老師作品的錄影集結成一張DVD,寄回台灣請老師指教,並跟他報告了我音樂學習的進展。二○○八年聖誕節前,意外地收到老師寄來的信件,內容主要是他聽我錄音時的感想。信中的語調,如此熟悉,如此熱切誠懇,老師彷彿鮮活地從字裡行間跳出來,在寒冷的紐約,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在不同階段採取不同方式的提點

返台之後,更常與老師通話。討論內容五花八門,但都圍繞著我們最感興趣的音樂:某個作曲家,某個作品,某位指揮家、演奏家,某場音樂會,學習音樂的方式,表演藝術風格的變遷等等。老師對於西方文化的深邃認識,讓人相當驚嘆。愈是與老師談話,愈是感到自己的不足,也就愈需要持續與老師談話——好像成了一種習慣,一種依賴,一種眷戀。

二○一一年,經由老師的推薦,我與國家交響樂團,錄製老師的《落大雨》鋼琴協奏曲,收錄於《樂典六》出版。錄音之前,一如往常,老師沒有給予更多的指示,只提到他寫作此曲時,腦中想到的聲響效果是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為了這個錄音,我跟老師預演了一次給指揮家簡文彬老師聽。而為了這個預演,我們特地約了時間一起練習(雙鋼琴版本)。我其實很少彈琴給老師聽,因為不管是彈鋼琴或是指揮,老師關心的其實都是音樂的本質,不同的演出形式,不過是不同的載具罷了!對於自己的作品,一直以來,老師也不喜歡干涉演奏者的詮釋。但我們練著練著,他不自覺地愈說愈多,而他說愈多,我反而愈不會彈。不一會兒,老師發現了我眉頭愈來愈緊,突然笑開說:「我就知道作曲家說太多會出問題。你等一下,就自然地照你原本的方式彈就是了。」老師邊笑邊補充:他其實很期待這次新的錄音;對這首曲子,也許我們會有他自己都沒想過的新鮮觀點呢!而每個演奏家,每一次的演奏,都是在為同一個文本注入新的生命啊!

今年六月底我演奏了老師全部的鋼琴獨奏作品。老師因身體不適,無法到場,但他非常貼心地在台中、台北,都分別請家人到場表示支持。整場音樂會的構想事先並沒有跟老師商量,只有約略跟老師提過可能的呈現方式。老實說,我很感謝老師全然的信任。回想起來,老師在不同的階段,依照學生音樂生命的發展,採取不同方式的提點。研究所指揮班時期,老師不厭其煩地傾注所學,希望我先遵照他的指示想像音樂,傾聽音樂,進而以動作暗示樂團。畢業之後,老師則期許我多吸取不同環境的養分,開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想法。之後,老師似乎以同儕的角度,開始跟我討論、交換彼此對音樂諸多面向的想法。老師不永遠只想站在前方,讓學生亦步亦趨地跟隨,他更希望幫助學生成為雖有一貫脈絡,但能獨立思考,卻也包容兼蓄的音樂人。這跟他訓練樂團的態度是一致的。

老師細心準備的預備拍

今年七月,是我最後一次與老師見面,也是最痛苦的一次。老師聽了我獨奏會的錄音後,直說應該要見面聊聊;但苦於身體狀況難以預測,始終無法約定好時間。七月中某日,老師突然打電話說覺得今天狀況不錯,明天應該也會如此,問我是否還有興趣、有時間去跟他聊聊,我當然是立刻答應。第二天下午去,師母一見到我,就說老師狀況不好,瘦了很多,似乎想讓我有心理準備。老師的確是瘦,但精神還不錯,也能自由走動。我們依舊是天南地北地聊;也許是有爽朗的師母相伴,氣氛非常愉悅。老師終於娓娓道出對於他自己的作品,為何不喜歡給詮釋者太多口頭指示。理由除了不同文本原本就存在不同詮釋的可能性外,老師認為,良好記譜能力是作曲家的基本條件之一;只要記譜精確,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核心內容,不會被演奏者的不同詮釋埋沒。如此一來,作曲家又何須多言呢?

聊著聊著,老師突然起身,拿了鋼琴獨奏曲及《落大雨》協奏曲的樂譜給我。我一愣,不懂老師為何把我已有的樂譜給我。旋即,老師打開樂譜,指出幾個之後需要更正的地方,說:「之後如果這兩本譜要再版,就麻煩你幫忙校定這些錯誤了。」老師話語甫落,我喉頭一緊,雖然微笑點頭稱是,但眼前彷彿有一片陰影。師母出門之後,老師開始跟我談他的病情,我有些驚訝老師主動談論這個話題,但老師似乎有股非說不可的意念。他說著說著,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請老師不要再說了。老師停了一會兒,接下來竟體貼地說:「很抱歉要跟你說這些事,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必經的過程,就別難過了。」

我已經不記得之後我們又聊了什麼,也許也真的沒說什麼話,就這樣跟老師一起靜靜地坐在那有花色襯墊的藤椅上,直到夕陽西下。我多麼希望天色永遠不會暗,時間就此無限延伸。面對人生最根本的事情,赫然發現,我完全沒有準備好。

天色愈來愈暗,我不願意說我要離開,老師也沒有要我離開的意思。眼看老師服藥的時間到了,我只好起身。走到門口,我們望著門把,遲疑著,卻沒有人願意先開門。走到電梯口,我握住老師的手說:「希望可以再來看您。」老師嘆了一口氣答:「我也希望啊!」老師教指揮,最強調「預備拍」,總說樂團如果表現不盡理想,都是指揮沒有幫樂團預備好。現在看來,這最後的會面,應該就是老師為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休止符,細心準備的預備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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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頌仁(1941-2013

生於花蓮,父親是牧師,自小靠敏銳聽力自學風琴。正式鋼琴彈奏由金葆萱啟蒙,她是上海人,係當時我國駐維也納的領事夫人,也是李斯特嫡傳弟子Emil von Sauer的學生。此外也曾師事毛克禮夫人(Mrs. Mac Leod),並於合唱團當伴奏,與在管絃樂團當指揮、演奏會時彈奏鋼琴,並且開始嘗試作曲。

大學原為師大物理系學生,卻跟隨許常惠、史惟亮、鄧昌國等三人從事音樂活動。後重考台大哲學系,其間向蕭而化正式學習作曲,並參與許常惠所發起的作品發表會「製樂小集」。

一九六八年赴西德留學,先在雷根斯堡及波昂修宗教音樂及音樂學,後獲西德國家獎學金,就讀於科隆國立音樂院,先後唸了三個主修分別為作曲、鋼琴、指揮。期間即常以演奏、指揮、及作品發表,展露其才華。

一九七日年畢業後任職於卡斯魯(Karlsruhe)及多特蒙(Dortmund)歌劇院,隨歐洲著名的指揮家馬烈克.亞諾夫斯基(Marek Janowski)擔任助理指揮。

一九七六年回國任教於東吳大學,指揮臺北市立交響樂團並經常客席指揮國內各主要職業樂團,致力於提高交響樂及歌劇演出水準。一九八三年始,任教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並擔任該校管絃樂團指揮。

曾發表多首鋼琴曲、小提琴奏鳴曲、藝術歌曲、及管絃樂曲《隨想競奏曲》、鋼琴協奏曲《落大雨》、鋼琴三重奏《民謠》等。並曾根據王九思所寫的《中山狼》為本寫作為兩個男高音的宣敘調與詠歎調。

重要著作:《歐洲樂團之形成與配器之發展》、《音樂演奏之實際探討》、《音樂美學的基礎》及《阿多諾論音樂的功能》等多部學術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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