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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麥克伯尼是一個對工作嚴謹又要求嚴格的人,但私底下又像是一個小孩子般任性可愛。(攝影 林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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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自在開心 重新認識自己

賽門.麥克伯尼工作坊側記

上個月帶領《春琴》來台演出的英國合拍劇團導演賽門.麥克尼,也趁此次訪台,應兩廳院之邀,為台灣的劇場工作者進行一場工作坊。出語珠璣不斷、創作觀點獨特的麥克伯尼,在工作坊中提供了什麼獨到密技?本刊特邀台南人劇團藝術總監、擔任此次工作坊翻譯的新生代編導蔡柏璋,為讀者寫下他的第一手觀察。

上個月帶領《春琴》來台演出的英國合拍劇團導演賽門.麥克尼,也趁此次訪台,應兩廳院之邀,為台灣的劇場工作者進行一場工作坊。出語珠璣不斷、創作觀點獨特的麥克伯尼,在工作坊中提供了什麼獨到密技?本刊特邀台南人劇團藝術總監、擔任此次工作坊翻譯的新生代編導蔡柏璋,為讀者寫下他的第一手觀察。

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從我去年在英國巴比肯中心(BarbicanCentre)看完《春琴》和倫敦國家戲劇院(National eatre)看完《消失的數字》A Disappearing Number 後,就瘋狂地愛上合拍劇團的作品說起。對於能導出這兩齣戲的導演賽門.麥克伯尼(Simon McBurney)更是讓我充滿好奇和景仰:什麼樣子的大師可以導出這樣的戲?從這次賽門給台灣劇場工作者的一堂短暫卻充滿啟發的工作坊中,我們或可略窺一二。

有沒有聽別人說話?有沒有注意「當下」?

工作坊之前,賽門事先要求工作人員準備了三樣東西:細竹竿、眼罩和黏土。這三樣東西一進排練場就規規矩矩地躺在排練桌上。賽門先用簡單的英文跟大家對談之後,表示希望能先了解每一個人的基本背景。在大夥一一報上姓名,就被召喚到場上圍成一圈。

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請場上每個人再把自己的名字唸一遍。然後賽門要求每一個人唸出他右手邊的人的姓名。令人意外又不意外的是,還是有人沒有記住隔壁學員的姓名。「很不可思議是不是?剛剛我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自我介紹,然後又請大家再講了一輪,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別人說話,有沒有注意『當下』?」

那些沒有順利記起名字的人低下頭,像是一個個小孩認錯般懺悔。

「我常常在講,一個演員如果忘記怎麼樣像小孩子一樣玩耍,那他就不要當演員了。」

「劇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跟小孩子表演很不一樣,小孩子又唱又跳地無限想像,是為了自己快樂而做;但是劇場不然,劇場是一群大人,為了另一群大人,在台上硬是擠眉弄眼,裝腔作勢,想像自己是另一種人。」

透過玩耍 找到身體記憶

聽起來雖是玩笑話,不過也點出了賽門對於演員的期待:盡情地玩耍,為自己而玩。首先,他請大家跟他做一些簡單的動作:左手在空中畫直線,右手則畫一個直角三角形,然後同時進行。

這一邊是上下來回的直線,另一邊,是三個筆劃的三角形,分開沒事,合在一起的時候,還真是會造成混亂,後來三角形還進階成為正方形,大夥手忙腳亂地笑成一團。

「你們看,剛剛我們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像小孩子在玩的遊戲一樣,可是因為某種原因,我們笑了,我們體內有一種感受被啟動了,這,就是劇場裡那些『活起來』的時刻。」

當然,這種遊戲練久了就會慢慢習慣,那就得再找更進階的來玩玩,賽門開始示範一系列的動作:摸頭、摸臉頰、手插腰、摸臀、觸膝、向空中伸直手、向兩旁伸出手⋯⋯等。先是要求大家跟他同時間一起做,然後依序開始要求大家慢他一拍、兩拍、三拍。這種需要身體、眼睛和腦力同時進行的簡單遊戲,同樣又把在座的演員們搞到發瘋;奇妙的是,從三拍再回到一拍的時候,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某種邏輯,身體也產生了記憶,竟然易如反掌。賽門很高興地指出,這是身體記憶的最佳佐證。

「即便我們經歷同樣的事情兩次,我們生理和心裡所產生的記憶永遠是不一樣的。」

細竹竿當連結 身體來「說話」

開始兩人一組,甲的手輕靠在乙的手心上面,開始在空間移動。然後放掉手和手之間的連結,感受當中差異。再來進階到其中一人眼睛閉上,完全讓另外一位夥伴把自己當成偶一般操作移動,讓眼睛以外的感官放到最大,重新去感受一下周遭的環境。熟悉了彼此的默契之後,加入了今天第一個玩具:細竹竿。

賽門要求兩人之間只能用食指的指頭撐住竹竿的兩端,運用指尖的壓力,不讓竹竿掉落,同時也讓對方知道,在空間裡面你想要去的方向和高度。在學員移動的過程中,賽門提醒大家:「身體的移動就像是一篇文章,有很多標點符號,造成文章有不同的段落和節奏。逗號、句號、分號、引號、破折號,都會讓文章的語氣和韻律有所改變,你們是否能夠透過身體和竹竿的運動,呈現出你們身體想要說的那篇『文章』呢?」

門還親自下場和某一位學員練習,他的動作和肢體似乎不隨年紀有所影響,那種即時的準確還是讓在場的人刮目相看。想當然爾竹竿練習也有進階版:從兩人一根竹竿,變成三人三根竹竿,六人六根竹竿,到最後全班十六人十六根竹竿,圍成一個超大的圓。圓愈大,一起移動就愈困難,因為只要有一人打草驚蛇,竹竿就會落地,當場破鏡難圓。在場學員莫不驚聲尖叫,依照賽門的指示努力將圓形變成愈複雜的不規則形狀,然後到達某一個糾結的極限時,賽門喊停,要求大家開始「解套」,大夥再使勁兒重新回到一個大圓。

再來就更玄了,當大夥好不容易回歸大圓,賽門請大家靜止不動,調皮地將每人指尖的竹竿全部收走!要求大家記住剛才竹竿在指節間的那種身體記憶,重複剛才一模一樣的事情:變成糾結的形狀,然後再解開。唯一的一個要求,就是每一個人都要開口溝通!一開始,大家還是默默地移動,試圖要找回剛才的複雜形狀,但賽門一看大家都不出聲,馬上要求重來。大夥就在一種「好吧,要講就來講吧」的情況下開始「溝通」。

這不通則已,一通驚人,整個排練場儼然就成為賽門口中的饒河街夜市,大夥七嘴八舌地指揮和告知彼此現在無形竹竿的位置,提醒對方別絆倒了,看得賽門樂陶陶,一直忍到學員的嚷嚷聲快把屋頂掀開時,他才停止練習。

雖然他沒有明確指出,這一個練習可以如何如何,但是我想他早就達成一個目的:這一群受過訓練的演員,像小孩子般,玩得超級開心。

「你從哪裡來?」 回溯自我認識

由於只是兩個半小時的工作坊,後半段的時間,賽門打算問在場每一個人一個問題,然後也希望每一個人可以問他一個問題,無論是關於劇場或是本次來台北演出的《春琴》都可以。

賽門首先提出一個問題:「你從哪裡來?」(Where are you from?)然後開始聽每一個人的回答。有人抽象地說:「我從宇宙來。」也有人說:「我是集合各種不同的快樂和痛苦的產物。」但是大部分的人都脫離不了:「台灣」或「父母」。這看似理所當然的簡單回應,反而挑起賽門的興趣。

幾乎每一個學員,都被賽門問到祖宗八代的淵源,可惜大部分的人回答到祖父輩就無法再追溯。賽門說:「國籍這件事情,它的意義究竟為何?我很好奇,是什麼東西可以把我定義成英國人?什麼東西,又可以把你們定義成台灣人?這種地理上的追本溯源是我覺得相當有趣的。」

大家都說賽門是英國人,但是他說他其實是蘇格蘭人,母親擁有愛爾蘭血統,父親則是美國考古學家。一直被大家認為是典型蘇格蘭姓的McBurney,實則來自於他的美國父親。在英國這樣一個極度重視種族、階級和語言的國家,反而讓賽門對於「自己是誰」,有更不一樣的想像空間,而這一個空間,也大大影響他在劇場的題材選擇和呈現手法。

輪到大家問賽門問題,大多不出「如何把心中的故事搬上舞台?」或「為什麼會用偶來作《春琴》?又,為什麼讓春琴這個角色一開始是偶,長大之後變成真人演出?」碰巧有一個學員開玩笑問賽門為什麼要選擇身上這件襯衫,賽門就從這個問題開始解釋創作。

「我從來沒有預設哪些畫面要用什麼方式做,我只能不斷嘗試。就好像你問我為什麼要買這件襯衫,我一開始也只是想:『去超市買衣服好了』,但是到了超市,碰巧看見了襯衫區,覺得『襯衫似乎是不錯的選擇』,那買來穿穿看吧。」

「對我來說,導演要做的,就是兩件事情,第一,如何把想像力的本質(the nature of imagination)變成畫面呈現於舞台上,第二,讓舞台上事物和戲的主體息息相關(What's the subject?)這兩者,缺一不可,光有華麗的畫面,可是沒有主題就會不知所云,光有主題無法實際用視覺呈現也無法溝通。」

黏土捏塑「自己」 重新觀察自己

工作坊結束之前,賽門讓大家坐下,戴上眼罩,開始雕塑黏土。主題是「你自己」。然後要大家雕完之後先到外面等著,等他把所有人的「自己」乾坤大挪移之後,再來一一分析他所看到的小人偶們。

「我講的東西都沒有什麼批判性質,純粹只是觀察。」他首先將桌上的小人分成男人、女人、和看不出來的中性人;再來觀察每一個人偶的性徵,或者是比較被強調的部位;最後再來觀察人偶的結構,有人是把身體用一個一個小塊的黏土組合起來,有人是把整塊黏土搓在一大塊揉出一個整體。透過觀察,我們能否猜得出來,誰比較有可能是導演?演員?

這件事當然沒有什麼結論,但是有意思的是,曾經擔任過馬拉松選手的某位學員,她的偶有一雙很大的腳,但是上半身幾乎沒有被強調。另外一位長期受身體訓練的演員搓揉出來的是一個整體性相當強,看不出關節,性徵超明顯的壯漢。透過觀察,我們似乎能在這種下意識的狀態下,看到心中的自己,不滿的自己,自戀的自己,進而從另外一個角度,和自己有了新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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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後記

賽門.麥克伯尼
嚴謹又跳躍的劇場大師

根 據傳聞,大師幾乎沒有例外,都以嚴謹出名。這份嚴謹,傳到技術人員和演職人員之間,就會轉化成各式各樣的精采的「傳奇故事」。首演酒會的那一天晚上,我很 冒昧又按捺不住好奇地拉著其中一位《春琴》的技術人員問:「希望這一個問題不會太不禮貌,我很好奇,賽門平常工作導戲的時候,會不會發脾氣?」

結果這位可愛的金髮英國女士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加微微的白眼回答:「喔,當然!」她下意識地看看賽門正在用餐的方向。

「一開始妳可能會覺得他怎麼會這麼針對妳,但是後來了解他的個性和工作模式之後就知道,他從來只是對事不對人。」

是 的,賽門的確是一個對工作嚴謹又要求嚴格的人。但是他私底下又像是一個小孩子般任性可愛。和他一起從飯店搭車到劇院的路上,他小小抱怨沒能好好看看台北這 個城市,但實在是因為家裡的兩個小寶貝年紀還小,憂心老婆太辛勞,所以才忍痛在台北只做這麼短的停留。對於廿分鐘後即將進行的工作坊,他則隻字未提。

兩 個半小時的工作坊中,賽門對待學員親切又有活力,思考相當跳躍,在講第一句話的時候往往很難想到他下一句要講什麼,合拍劇團的隨行團員都謠傳要當賽門的翻 譯不是件輕鬆的差事,我想是的,約莫在工作坊的一半,正當他在思考某句話,然後我只是慢了一秒鐘,為了等他下一句出來再一起翻時,他迅速轉過頭,小聲嚴厲 地跟我說:「你必須要翻快點,快點!」

那個眼神,那種要求,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對我來說是那整個工作坊最大的收穫。的確,要跟大師工作, 就要有心理準備必須要努力做到最好,沒有別的理由或藉口。即便賽門講話還是常常容易講到一半支支吾吾,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每一個他完成的句子,卻又是那 麼令人心醉神迷的生活智慧。

一種如沐春風的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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