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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興國(當代傳奇劇場 提供)
特別企畫(二) Feature 卡夫卡‧劇場變身

除了變成蟲,可還有其他選擇?

吳興國談《蛻變》 劇場中探問卡夫卡

吳興國抽絲剝繭,逐漸理清《蛻變》的脈絡,以東方寫意的六個夢:〈夢〉、〈醒〉、〈門〉、〈愛〉、〈禁〉、〈飛〉,解構再重組隱身在怪蟲身體裡的卡夫卡。戲裡,吳興國變身為葛里戈、蟲、母親、父親、妹妹、情人、卡夫卡,再回到「吳興國」的原型,這齣戲不只是卡夫卡的夢,也是吳興國的狂想與吶喊。

吳興國抽絲剝繭,逐漸理清《蛻變》的脈絡,以東方寫意的六個夢:〈夢〉、〈醒〉、〈門〉、〈愛〉、〈禁〉、〈飛〉,解構再重組隱身在怪蟲身體裡的卡夫卡。戲裡,吳興國變身為葛里戈、蟲、母親、父親、妹妹、情人、卡夫卡,再回到「吳興國」的原型,這齣戲不只是卡夫卡的夢,也是吳興國的狂想與吶喊。

一日,吳興國突然發覺:家中的蘭花一瓣一瓣地「人間蒸發」。趨前一看,兩隻毛毛蟲在花瓣裡蠕動著,正在蠶食。

吳興國想起存在主義作家卡夫卡《變形記》的主人翁葛里戈,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巨大的怪蟲。

同樣是蟲,命運卻大不同。被家人遺棄的葛里戈,最終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走向死亡。吳家的蟲,則受到細心的照顧,吳興國請太太林秀偉買了新的蘭花回家,讓蟲兒不虞匱乏繼續蠶食,沒多久,毛毛蟲結成蛹,最後,破繭而出,成蛾,飛向新的世界。

觀察毛毛蟲蛻變的過程,吳興國感動不已,想著:人類面臨生存壓力時,除了成為卡夫卡筆下的葛里戈,躲在另一個身體逃避殘酷的現實之外,還有什麼選擇?

也曾躲進硬殼  貴人相「拉」重振勇氣

隱遁在甲殼裡的葛里戈,隱遁在葛里戈背後的卡夫卡,吳興國想和他們說說話,只是,這個想法醞釀了十多年,遇到阻礙,吳興國一度也像葛里戈一樣,暫停劇團營運兩年,把自己封閉起來,直到遇見生命中的貴人——法國陽光劇團導演亞莉安.莫虛金(Ariane Mnouchkine),把他拉了出來。

一九九八年,當代傳奇帶著在亞維儂藝術節演出《慾望城國》的好評回國,不是信心滿滿擬訂更多計畫,而是宣布劇團將暫停運作。「一九八六年當代創團以來,以莎劇、希臘悲劇等西方經典進行的戲曲改革實驗,雖然為傳統找到一條可行的道路,但仍局限在古典與古典的對話,我一直在思考京劇這個古老劇種如何與現代接軌?」吳興國閱讀貝克特、契訶夫、卡夫卡等人的西方現代文學作品,接收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即使篇幅不大,也能讓閱讀者「一刀斃命」。

現代文學的時代氣息,能否為傳統戲曲搭起通往現代的橋梁?吳興國摩拳擦掌,提了貝克特《等待果陀》的演出計畫,卡司表是海峽兩岸重量級的硬底子劇場及戲曲演員,沒想到計畫送出去,吃了閉門羹,當代要以傳統的背景演繹現代文學作品,不被認同,吳興國憤憤不平:「審查委員可以質疑、批評,但不能阻擋!」心灰意冷,吳興國宣布劇團暫停,躲進命運為他造起的厚殼裡。

二○○○年,陽光劇團導演莫虛金邀請吳興國前往法國教學,吳興國以《李爾王》為本創作了獨角戲《李爾在此》片段,在法國首度發表。演後,莫虛金興奮地對吳興國說:「你不重回舞台,我就殺了你!」

吳興國「一身硬骨頭」被激發,重燃創作熱情。他告訴莫虛金,一定會完成《李爾在此》的創作,就算沒錢沒人,在大馬路上也會把這齣戲演出來。回台後,吳興國宣布:當代傳奇復團,隔年《李爾在此》在台北新舞臺首演。

「復團時,我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代會暫停?未來,當代的功課又是什麼?」吳興國開始思考:既然,人少也不會損傷藝術的呈現,縮小製作規模,一樣能作戲。當代改變經營思維,從小出發,也重拾起當初被否定的現代文學系列,陸續推出《等待果陀》、《契訶夫傳奇》等作品。

進入卡夫卡  但不停留在卡夫卡

卡夫卡的《變形記》,是吳興國傳統走向現代的口袋名單之一,但他知道,這條「必經之路」並不好走。因為,「邁入廿一世紀,已經沒有人在講:你是東方,我是西方,你的東西不中不西!」吳興國說,「這個世代是無界限的世代。」「無界限比混搭更可怕,如何選擇?如何鋪敘?每走一步,都是考驗。」

將卡夫卡的作品「變形」為劇場作品,另一難度則是,只閱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是無法進入卡夫卡如迷宮般的心靈世界。「《李爾在此》雖然也是獨角戲的實驗,但還是依附在莎士比亞原作劇本上,《蛻變》則是進入卡夫卡,但不停留在卡夫卡。」

四十一歲死於肺結核的卡夫卡,一輩子在高壓父親的陰影下成長,作品裡總透著一股讓人窒息、幽閉而孤獨的低氣壓。「卡夫卡究竟是怎麼樣的人?我要如何來說他?」吳興國大量閱讀卡夫卡的作品,並請來近年來與當代密切合作的作家張大春捉刀寫唱詞,共同完成獨角戲《蛻變》的劇本。

兩人討論劇本時,張大春提到卡夫卡「宿命」和「遁世」的思想是很東方的。吳興國也發現,卡夫卡雖然不斷藉由創作與父親對抗,但不論是《變形記》或是《判決》裡的主角,最終還是接受命運的安排,反映出卡夫卡個性中受到傳統禮教束縛的溫柔。

吳興國抽絲剝繭,逐漸理清《蛻變》的脈絡,以東方寫意的六個夢:〈夢〉、〈醒〉、〈門〉、〈愛〉、〈禁〉、〈飛〉,解構再重組隱身在怪蟲身體裡的卡夫卡。戲裡,吳興國變身為葛里戈、蟲、母親、父親、妹妹、情人、卡夫卡,再回到「吳興國」的原型,這齣戲不只是卡夫卡的夢,也是吳興國的狂想與吶喊。

劇場裡的六個夢  剖析卡夫卡的孤寂心靈

《變形記》當年出版時,卡夫卡曾要求出版商:書頁的插畫上,那隻蟲不能具象化,不能畫那隻蟲,連遠景也不行……

吳興國想到了蘭陵王,傳說因為長相俊美,出征時為了恫嚇敵人,總是戴著面具上陣。「蘭陵王為了生存,把自己藏在面具後,不也是《變形記》的葛里戈嗎?!」

「京劇的扮相,以現代眼光來看,就是一隻怪蟲。」傳統戲曲為吳興國提供了怪蟲形象的靈感,戲裡,吳興國戴著面具,揮著如蟲兒觸鬚的長翎,如戰甲般的甲殼,在北管音樂的驚人氣勢下出場,視覺及聽覺上的衝擊,是葛里戈無法面對現實壓力一夜變成蟲,又無法接受自己變成蟲的掙扎與矛盾。

吳興國說,《蛻變》是文學的、東方的,是在劇場裡閱讀卡夫卡。極簡的舞台,運用多媒體投影,以中國水墨山水氤氳的氛圍,帶領觀眾走進卡夫卡虛構的,是蟲又非蟲的一場夢境。今年八月,應愛丁堡藝術節邀請,《蛻變》在百年歷史的國王劇院世界首演,獲得很大回響,《泰晤士報》說:「水墨投影,將舞台創造出一個沒有邊界的空間……感動又極具吸引力。」《蘇格蘭先鋒報》評論:「壯觀,美麗,帶領觀眾進入意想不到的夢境。」

如切割鑽石,吳興國以六個夢剖析卡夫卡謎一般的孤寂心靈。第三個夢〈門〉,是他對父親「暴君」教養方式的無言抗爭,門裡門外徘徊,不論是葛里戈或卡夫卡,永遠只能在父親設下的門邊,遙望親情的溫暖。

吳興國閱讀到,愛情面前的卡夫卡,有著不同於面對父親的生命力,像極了崑曲《牡丹亭》的杜麗娘,在嚴謹家教下,連家裡的後花園都未曾踏足,一日遊園,夢裡與柳夢梅相遇,竟傷春而亡。第四個夢〈愛〉,吳興國踩起蹻,唱著:「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恍然間,「她」,是杜麗娘,還是《變形記》依戀著畫中美女的葛里戈。

夢的結尾  寫下不一樣的結局

葛里戈最終選擇走向死亡,自己解脫了,家人也跟著解脫,這是卡夫卡的宿命觀,吳興國說,他無法改變這樣的結局,卻不能認同。第五個夢〈禁〉,吳興國不相信命定,跳出來要蟲兒:「起來起來,當個抬頭挺胸的人……」終究還是挽回不了已無生存意志的葛里戈。

死亡,太過沉重。吳興國在夢的結尾,為葛里戈寫下不一樣的結局〈飛〉,一隻鳥叼起蟲兒飛向無垠的淨土,飛向卡夫卡所說:「天使伸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不讓死亡徹底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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