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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间里十几台形似婴儿车的三轮车,供参与「念书睡宿」的观众平躺或蜷曲身体,聆听艺文人士于两小时内念读各种读本。(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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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眠眠无绝期

当《Sleep79》艺术计划设定为休眠模式

《Sleep79》可谓以某种表象之外的内在力量,尤其透过睡眠作为无为、无用与无事的形态,极富巧思地部署了「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简言之,郑淑丽与富勒将艺术行动设定为休眠模式,让展场在进行结合日常、历史及反体制的「再基地化」之际,更是多向度地赋予以睡眠作为占地形态的观众,展开政治解放的潜在能量。

《Sleep79》可谓以某种表象之外的内在力量,尤其透过睡眠作为无为、无用与无事的形态,极富巧思地部署了「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简言之,郑淑丽与富勒将艺术行动设定为休眠模式,让展场在进行结合日常、历史及反体制的「再基地化」之际,更是多向度地赋予以睡眠作为占地形态的观众,展开政治解放的潜在能量。

再基地:当实验成为态度

郑淑丽+马修.富勒《Sleep79》

2018/11/15~2019/1/27

台北 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

我们一生有约三分之一的时间实际上是在睡眠中渡过的。比例之大、时间之长,理应让人无法忽视它。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入眠、睡无梦、失眠、嗜眠、梦游……等各类睡眠修辞,肯定是人们曾经遭逢过的情事。数百年来,睡从未停止成为各种艺术范式的表现题材与核心题旨,它与秘密、神启、厄运牵扯上十分曲折的关系。它蒙上某种神秘的色彩,不管是未知还是预知,成为突显理智与生产力的他者。上个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者如获珍宝,视其为体现人性的内核,梦及其欲望含蕴炽热而暗黑的无意识。睡眠医学及科学则透过应用程式介面与图像介面,让睡梦说话,将之转化为可读与可视的梦景(dreamscape)。换言之,睡眠既为日常,也是超凡,更属科学范畴。

郑淑丽与马修.富勒(Matthew Fuller)合作的《Sleep79》,在我看来,即试图以具此种结合日常、超凡及科学堪称三位一体的睡眠表征,作为省思「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的大展「再基地:当实验成为态度」的关键作品。首先,从整体展览关于作品命题与空间部署而言,乍看之下《Sleep79》可谓是一件与尝试解放曾为「台湾总督府工业研究所」与「空军总司令部」的历史遗址无关宏旨的复合装置。比起绝大部分艺术家用心良苦经营「再基地」的论题,《Sleep79》看来可以是在任何时空背景下(未必只属「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皆可成形的作品。所以,它的吊诡,既属特地场域之作,也可以是无特定场域艺术:非限地的现地作品。再者,《Sleep79》也许是郑淑丽创作生涯中最平易近人的艺术实践。平心而论,此作一点都不挑衅,完全不像这位旅法多年的台湾艺术家一贯以诱引官能与欲望流动为前提的作品形态。相形之下,《Sleep79》确实显得出乎寻常的温和柔顺。

真的是温顺的作品吗?

《Sleep79》真的如我所描述的那样吗?无涉展览主题?又过于温顺而舒适?

 顾名思义,《Sleep79》是一项以展期七十九天作为──正如展览手册载明──探问「我们如何拥有睡眠美学」的计划。当观众进入图书馆展演空间一楼时,第一眼看见的即是由叶炽仁设计、点汇文创执行的十几台被称为《行动睡眠者》的三轮车。展间里十几台形似婴儿车的三轮车,分两列排开,供每周四晚(共十一周)参与「念书睡宿」的观众平躺或蜷曲身体,聆听艺文人士于两小时内念读各种读本,直至他沉睡(或依然醒著)。展场另端,则摆置了两种助眠饮料:一是林芝宇(杂草稍慢)煮沸的睡眠杂草茶;另一为禾余麦酒(付费后自取)。饮料周边,柜子上摆放了杂草茶包与系列跟睡眠有关的各式中外书籍。饮料与书籍区的正前方,两个房间中分别展示录像作品(山冈希子的《睡眠胜地》、张英海重工业的《睡眠的艺术》),及让观众测试脑电波的装置与相关图文档案(分别有一个铺著白床垫的床架、一个头戴式的脑波感测器、投映于墙上的脑电波图表、富勒的图文档案《睡眠研究名人录》)。

从上述对于现场空间布置的描绘看来,可以清楚地理解为何《Sleep79》可以既是一件未必与展题有关,也显得相当亲民的计划。观众可在作品中饮食、休憩、当然可边聆听念书边睡(不)著。他亦可毋需观看那些烧脑伤神的录像作品与档案文件,而是迳自逃避喧嚣并选择在作品中享受宁静、重寻某种被剥夺的感官知觉。因此,可以这么说,《Sleep79》近似庇护所,是观众将一己与时间与身体归零,暂时绝缘于外部世界,争取片刻难得的城市慢活。

 然而,值得强调的,这看似轻松而显入世的作品形态,实则富有多重层次,计划合作者之一的富勒在此扮演著十分吃重的角色——这尤其对于《Sleep79》形塑科学介入艺术有著举足轻重的意义。此位身兼作家、艺术家与文化研究者的英国人,在其著述《如何睡眠:无意识的艺术、生物学与文化》How to Sleep: The Art, Biology and Culture of Unconsciousness(2018)中运用生物学、神经科学、社会学乃至文化研究等跨学科领域,阐释睡眠不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仅被视为不利经济发展,抑或,成为制药公司甚至军事单位牟取利润的对象;事实上,睡眠可成为一种能结合其他各种关系,并生成出力量的多面现象。

这即是为何富勒在书中,尤其透过睡眠科学的昼夜节律系统(circadian system)与自动调节系统(homeostatic system),将睡眠理解为动态、略微失调,且具有各种驱力的活动。由专书至展场,透过脑电波验证睡眠,捕捉并分析相关生命体内部及其过程的资料,即为其中的显著作法(附带一提,七十九天计划中的一项活动《给资讯产业劳动者的声音疗养院》,即从参与观众的脑电波资料中取样,作为声音表演的素材)。再者,同一展间里张贴于墙上的《睡眠研究名人录》,富勒意在说明廿世纪睡眠科学领域中好几位有著冒险家精神的出色生理学家,例如克莱特曼(Nathaniel kleitman)李察生(Bruce Richardson),曾以自我身体作为探询睡眠无意识与快速动眼期(Rapid Eye Movement,REM)等论题的临床对象。

值得一提的,富勒著重睡眠力量的论调,与其在专著中参照柯拉瑞(Jonathan Crary)著述《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24/7: Late Capitalism and the Ends of Sleep(2013)之论点是殊途同归的。对于柯拉瑞而言,纵使人们已面临到资本主义乃至军事工业将歪脑筋动在全面掌控睡眠、使之成为投资获利或军事部署的危机(如资本家精打细算地管控员工的轮班工作制、宁愿牺牲睡觉时间的用户半夜网购、军队实验士兵让他可连续七天处于不眠的作战状态等),睡眠仍是他唯一可为自己守住的唯一一片净土。确切而言,睡眠临界于世俗与神圣、劳动日与嘉年华、文化与自然、机器与有机体之间的畛域状态,它作为某种在经济学上的无为、无用与无事形态——无论这意味著为了走更长远的路而让疲惫的身心好好地睡上一觉,还是什么都不想管的抱头大睡——都是一种将之全面设法归属在一己手上的具体作法。当然,于当前的加速度、超景观时代做如此划分,展现出的无疑是睡眠的抵抗之姿:拒绝轻易地降伏于新自由主义、网际网络社会,及战争机器的召唤。

透过睡眠展示的抵抗

由此来检视《Sleep79》,睡眠恐怕不是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地非关展题,抑或,过于温和,可以简单概括的了。除了日常超凡科学,睡眠极具革命性意义。如果它在富勒与柯拉瑞的著作中彰显的是对于当前总体工业表达出反抗表征,那么在「再基地:当实验成为态度」中它可以意味著一种反体制的涵义:在这一个过去曾为「台湾总督府工业研究所」与「空军总司令部」的现场里,显而易见的,睡眠以差异于军需产业化与法西斯化历史幽灵的样态而存在;艺术家与观众将历史空间据为己有,日以继夜在里头饮酒作乐、念书慢想、沉浸于奏鸣曲中,无不是试图将一己及其身体,与作为无为、无用及无事的睡眠形态联系起来的亲密作为。而此种睡眠的无为、无用及无事,在我看来,实则是一种——与展题「再基地」(Re-base)形成错位——的贬值(debased)涵义。可以这么讲,这与张英海重工业在《睡眠的艺术》中所突显的无意义或非关艺术的题旨是如出一辙的。回到郑淑丽与富勒的创作宗旨,无为、无用及无事睡眠的三位一体,可等同于两位艺术家以「艺术之于睡眠者、睡眠者的艺术、睡眠即艺术」之名统合起来的关键词。

 在这个基础上,《Sleep79》的反体制,睡眠可进一步被形塑为一种家事的(domestic)行动。这不仅涉及观众在历史遗址的家居行为,更与行动主义息息相关。在此,日本行为表演艺术家山冈希子始于二○○七年的《睡眠胜地》系列显得意味深长。区区几分钟的录像记录了艺术家倒卧在东京一家银行里自动提款机前,直到她被警卫发现,被后者挡住摄影机不予准许拍摄为止。与山冈希子其他艺术行动诸如《跟我来》Come with Me(2008-09)一样,此睡眠行动试图借由占有公共空间的手段,继而对于何谓公众与私人领域展开反思。由此,如果扩大地来思辩过去几年以占领公共空间而闻名的全球集会行动,譬如由「占领华尔街」(2011)至「占领中环」(2014),由埃及革命「解放广场」(2011)至「太阳花学运」(2014),即可明确地发现运动者在象征新自由主义堡垒、国族认同地标及立法机构等地点餐风露宿、吃喝拉撒还有集体的睡眠,不仅是一种对于社会诸多不公不义的阶序结构提出强烈批判,更是个体试图从各种形态的桎梏中展现出政治抗争乃至解脱的欲望。

综观上述各式现象与脉动,《Sleep79》可谓以某种表象之外的内在力量,尤其透过睡眠作为无为、无用与无事的形态,极富巧思地部署了「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简言之,郑淑丽与富勒将艺术行动设定为休眠模式,让展场在进行结合日常、历史及反体制的「再基地化」之际,更是多向度地赋予以睡眠作为占地形态的观众,展开政治解放的潜在能量。

 

文字|孙松荣 台南艺术大学动画艺术与影像美学研究所教授兼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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