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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穿《一家之魂》全戏的行动,表面上是一家六口备菜、上餐、吃饭、喝酒、品茶,事实上是记忆与历史的反复造访、入侵。(林韶安 摄)
演出评论 Review

活著的死去,死去的活著

整场下来,活于现在的有形实体,其内在主体已然淡化或消失,而变得好似不在;活在过去的回忆和亡者,却借由存于现在的物件和人体来还魂。在这一家中,究竟谁是幽魂,谁不是幽魂?全戏这一连串关于实存与消亡之间的辩证,透过结尾忽然揭露大哥与李莉两人早已不在于世的转折,轻轻地点下了暗示。

整场下来,活于现在的有形实体,其内在主体已然淡化或消失,而变得好似不在;活在过去的回忆和亡者,却借由存于现在的物件和人体来还魂。在这一家中,究竟谁是幽魂,谁不是幽魂?全戏这一连串关于实存与消亡之间的辩证,透过结尾忽然揭露大哥与李莉两人早已不在于世的转折,轻轻地点下了暗示。

台南人剧团《一家之魂》

8/19  台北 水源剧场

家,一直是戏剧里历久不衰的主题。从古希腊悲剧《米蒂亚》、十九世纪易卜生的《群鬼》,到廿世纪欧尼尔的《长夜漫漫路迢迢》,都是以家庭为主轴的剧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此老生常谈,不仅是各代各国通用的普世现象,也是戏剧灵感萌发的根源所在。有了人,就有问题;有了问题,就有了戏,而家庭是个由许多各自独特、性格迥异的人组成,却又必须共处一室、互依互存的地方,有同中求异、异中求同的矛盾,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小社会、小世界。

这样一个家  就是一座微型宇宙

法国编导朗贝尔(Pascal Rambert)为台湾演员量身打造的《一家之魂》,即突显了家庭就是一座微型宇宙的特点。借由跨越时间和空间、交错过去和现在,戏中的家不再只是一个藩篱或墙堵所围成的住所,而成为一处容纳多种议题的场域。这个家,不仅是情感交流的家,也成了社会缩影,反映著社会背后伦理及其他价值观所建构而成的运作体系。在这跨时空、跨国族、跨文化的复杂网路下,个体的价值如何锚定,存在的本质如何确立?是透过社会的客观定义,是家中的位阶排序,还是个人的情感记忆?抑或存在根本不存在,宛如幽魂般飘忽虚无?透过形式迥异的叙事、风格特立的表演及色调鲜明的视觉,朗贝尔成功地集结了一段段社会、家庭与个人的对话,串织而成一趟分支漫散的自我追寻。

舞台上,白色的偌大长方空间,中央置著一张白色长桌,四周及角落摆放几张白椅,以及整齐排列于天花板上无数个白炽的日光灯管,使整个家显得光洁明亮且井然有序。整体视觉上,白得亮眼、白得侵略、白得催眠。在这一大片白色背后,有著一小块门后的蓝和窗外的粉红,相较之下,这些更为自由活泼的色彩,像是被压抑、被排拒于这圣洁境地之外。

各种标签  建构了家庭乌托邦

一家人——大哥柏璋、韶君、定谊、澔哲、智伟,以及同母异父、来自中国的李莉——从容不迫地准备晚餐,所有行动都被压缩在这一个白净的空间里。过程中,每位家庭成员和各自的称谓、职业、特质,在每次对话里都被提及,不时听见「亲爱的姊姊」「你是我的弟弟」,以及建筑师、银行家、厨师、经济学硕士等名词,犹如古希腊悲剧角色总有一大长串对于自我及他人的介绍,如此叙事逻辑同时也突显了其文化价值观:侧重个人、家族及社会地位的连结。除了名词,也有形容词:温柔的、年轻的、朝气的、冷酷的,反复出现。这些词汇看似客观描述,事实上也是束缚标签,紧密地与名字绑在一起,仿佛时时提醒各人要做好的本分、该扮演的角色,一切都须恪守家庭规范、符合社会定义,就连死者也被「规定」应该冰冷安静地躺著。偶尔,众人需要慰藉或意见僵持不下之际,《甜蜜蜜》响起,作为和谐的催眠剂,亦是言犹在耳的告诫,于是全场又立即在一片美好氛围的渲染下,回到了秩序如旧的家庭乌托邦。

如此强调个人受制约的面向,似乎连带地影响了演员的表演调性,大多时候,他们直视前方,声调没有过多高低起伏,情绪没有过满的嬉笑怒骂,一方面,肢体和声音都带有某种机械性,突显人物主体的空乏;另一方面,机械性又促成另一种音乐性。时而齐声,搭配众人错落有致如瓷刀切菜的动作,多声并行,共谱一首声线多元的合唱曲;时而叠语,声音对位,在语言快接、节奏鲜明之下,更显活泼。甚至有时候,声音的交错形成帮腔或对立关系,例如家人们欲以「我们的母亲」改掉李莉口中「我的母亲」、兄弟姐妹们争论父母切菜的方式是宽是细等情况,言语往来、喋喋不休,呈现出这个小社会里面群体与个人之间的权力关系。

缓行的乌龟  驮负著双重意涵

贯穿全戏的行动,表面上是一家六口备菜、上餐、吃饭、喝酒、品茶,事实上是记忆与历史的反复造访、入侵。从开场到结尾,已逝的家人们如父亲、母亲、舅舅、外婆等人一一莅临探视,加入了这全家团聚、备感温馨的晚餐时刻,各自附身于这几位兄弟姐妹们身上,交代未竟的心愿、表述真实的心声、分享生活的回忆。于是,活人的身体成了亡者灵魂的载体,所装载的时而是自己,时而是他人,随著鬼魂自由进出,主体飘忽不定。若说鬼魂是个人与家族记忆的附身,那么剧作则更进一步地,将记忆的主题延伸至课题更大的世界历史,由剧中熟谙历史的弟弟讲起了厨师高帽与亚述帝国的古老渊源,亦追溯了历史纪录的源头——龟甲。

全戏最有趣的,正是让这样具有历史象征意涵的乌龟现身于演出中,活生生地爬行于舞台上,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时间的计数、历史的轨迹,而乌龟所承载关于历史(或未来)与现在的双重意涵,使其存在像是个希腊悲剧里的先知预言家。乌龟一方面对映这一家人,背负著如同龟甲般沉重的家族历史,徐徐前行,两者又同时吃著桌上同样的叶菜,仿佛藉著乌龟还原这家人去历史、去脉络过后的动物性。但另一方面,乌龟也对比这一家人:当全家人快言快语,乌龟却缓步慢行;当乌龟踏步于现在式,全家却活在过去式。

无形鬼影弥漫  有形主体淡化消失

不论个人记忆或家族历史,这些如鬼影般难以捉模、虚无飘渺的种种,紧密地扣合这一家人,是情感上的牵系、是信念上的目标;如此鬼影弥漫、笼罩著全家人,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性灵的禁锢。驱动全戏张力的,除了虚像的现形,还有实物的消失。开场没多久,汤匙不见了,接著李莉与母亲的合照也不见了,尔后定谊的电脑不见了,也意味著电脑里的幼时照片不见了。趋近剧末,合照找到了,但照片上的成像却已被眼泪给洗掉、褪白了,顿时,呼应了整座舞台无边无际的白。于此,白,似乎成了消失物曾经存在的证据,成了无形的有形附身。

整场下来,活于现在的有形实体,其内在主体已然淡化或消失,而变得好似不在;活在过去的回忆和亡者,却借由存于现在的物件和人体来还魂。在这一家中,究竟谁是幽魂,谁不是幽魂?全戏这一连串关于实存与消亡之间的辩证,透过结尾忽然揭露大哥与李莉两人早已不在于世的转折,轻轻地点下了暗示。剧末韶君一句:「我们全部都在吗?」又更进一步模糊了剧中人物的生死状态,是终生临死,或起死回生,或生不如死,或亦生亦死。戏的尽头,家中一片静谧,室外车水马龙,尘嚣来往,回荡不止,召唤了现实,重现了日常,同时也回到了地狱人间,或者从未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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