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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东击西的言谈催眠术

在品特的世界里,讲话是一种「催眠术」。这不是那种会让人睡著的催眠术,而是会让听者接受了话语的逻辑与氛围,而一时放松了自我的防卫。因此,语气比语意还要重要。

在品特的世界里,讲话是一种「催眠术」。这不是那种会让人睡著的催眠术,而是会让听者接受了话语的逻辑与氛围,而一时放松了自我的防卫。因此,语气比语意还要重要。

于上上回的专栏,我提及当代剧场已有加重叙述成份的趋势,也讨论了戏剧中叙述的多面性。现以品特的《回家》Homecoming为例多谈一点。但是进入品特的语言世界之前,咱们先来瞧瞧他前辈写过的一段著名的叙述:

无论如何,每件事都很奇怪。人生、人们、每样东西。像漂流于水面上的污垢,最后一直往下沈溺!这使我想起一个常做的梦。我爬上了一根柱子的顶端;我坐在那,不知道怎么下去。我越往下看越觉头昏。我必须想办法下去,但我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我摇摇欲坠,也想跃身而下,但我并没落下。我知道只要我不下去,我永远无法平静。不得安宁,直到我一直往下、一直往下到地面!而且一旦我到达地面,我想钻到泥土底下……你有没有类似的感觉?

熟悉现代戏剧的读者可能已经猜出,此段摘自史特林堡的《茱俐小姐》。它可说是抒情有加(我翻得不够好),而且言之有物:不但透露茱俐那种高处不胜寒之叹,还预示她随后的沈沦与最后的死亡。于《茱俐小姐》的前言,史特林堡声称他已成功地避开前人擅长的「A问一句笨话,B给A一句机智的回答」那种机械式的对白(其实,他在骂他的死敌易卜生)。然而,此段最后一句──「你有没有类似的感觉?」──实在有够龌龊。果不其然,男主角马上义务性地来一段表露他梦境的叙述。

言之有「物」的即兴「废话」

一板一眼的叙述在西方戏剧俯拾皆是,也是诸多二十世纪(尤其美国)剧作家刻划人物的不二法门。传统的叙述之开始突变当然不是始自品特,但是品特确实将它改变到脱胎换骨的程度,导致不懂门道的评家学者(包括英国著名的Martin Esslin)还在用检视荒谬剧场的角度来解读他的语言,还言之凿凿地断定品特的语言多属荒谬的、无意义的。

《回家》有一个很奇怪的故事:多年在美国任教哲学的泰迪第一次带太太卢丝回到英国的家里,最后搞到卢丝决定留下,而泰迪独自离开英国。其中,最有名的一段是兰尼(泰迪的大弟)和大嫂卢丝初次见面的对手戏。两人才认识不到三分钟,兰尼突然问卢丝:「我可不可以牵你的手?」卢丝不依,问他两次为什么。这时,兰尼讲了一段故事,但是故事讲完后,卢丝仍然不为所动。一不做二不休,兰尼再来一段更长的叙述。那段故事大致如下:兰尼先提到自己平常算是善体人意的汉子,但他也有被惹毛的时候。有一次,很冷的冬天,兰尼为了做个好公民,跟著大伙去铲雪。他声明,他可不是为了缺钱才这样做,他只是喜欢那种寒气刺骨的感觉。就在他休息的时候,一位老妇人请他帮忙把一架铁制的绞衣机搬到她家。出于好心,兰尼也照做了。但是,机器实在太重,兰尼搬得非常吃力,而老妇人也不出力,只会指挥。这时,兰尼火大了。以下是这段叙述的结尾:

后来,我终于跟她说,你干嘛不乾脆把机器塞进你屁眼算了?反正,那架绞衣机早就过时了,她需要的是新款式的。那时候我有点想狠狠地揍她一顿,但是,因为铲雪使我心情愉快,所以我只是用手肘拱她肚皮,然后就跳上车子走人了。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把烟灰缸帮你拿走?

其实,兰尼说了那么多废话只是要讲最后一句,而他真正的目的也跟烟灰缸无关,他只是要试试他是否能够「驾驭」(overpower)卢丝。但是,严格来说,他讲的不算是废话。首先,兰尼先提到他可以「善体人意」,也可以翻脸不认人。而他故事的背景──寒冬──刚好吻合兰尼那种冷峻的个性。最后,有关他和老妇人的故事,只是在暗示加警告卢丝:他不是好惹的,他随时可以动粗。値得注意的是:从头到尾,兰尼叙述的策略就是即兴,而他的即兴模式是受到他的个性与职业制约的:兰尼是个拉皮条的,驾驭女人及对女人动手是他自诩的本事。

意在言外的催眠术

在品特的世界里,讲话是一种「催眠术」。这不是那种会让人睡著的催眠术,而是会让听者接受了话语的逻辑与氛围,而一时放松了自我的防卫。因此,语气比语意还要重要。(这个道理和艾尔比的论调──「讲话的节奏比讲话的内容重要。」──是异曲同工的。)在第二幕,品特利用一段「半后设」的对话,来暗示我们如何看待他的对白和一般人际之间的言谈。兰尼问泰迪:身为一个哲学家,他如何界定「桌子」?泰迪答说:桌子就是桌子。兰尼续攻:「我们平常上酒馆会说『找张桌子吧。』(“Take a table.”)问题是,等我们真的找(拿)到桌子了,我们该怎么处理那张桌子?」泰迪没回答,但他老爸说:「把它卖了。」,而小弟则说:「拿来当木材烧。」这时候,卢丝说话了:

不要那么确定。你们忽略了一件事。看著我。我现在……翘起我的腿。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是我穿著……内裤……跟著我脚一起动……它……吸引你们的注意。也许你们误解(misinterpret)了。动作很单纯。只是……一只脚……在动。我讲话,嘴巴动。你们为什么不能只注意到……嘴巴在动?也许,我的嘴巴在动比从里面吐出来的字眼还要有意义。你们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在演出时,这一场应该是很有喜剧效果的。卢丝这一段话与中的「……」意味著卢丝边讲边示范。有趣的是,在场的四个男人八成不知道卢丝在讲什么,只是一直注意卢丝的动作。但是,这段话算是言简意赅地涵盖了品特对语言的基本见解,但我的解读和Martin Esslin不太一样。跟剧中的那些人物,Esslin似乎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件随著玉腿起波动的内裤。卢丝的插话是针对兰尼的问题而发的。兰尼并不是真的对哲学有啥兴趣,只是拿一张桌子借题发挥。其他人完全被他唬住了,只有卢丝知道:兰尼只想找泰迪的碴,如此而已。易言之,如果兰尼问泰迪有关椅子或任何东西的哲学意义,他的侵略性的目的还是一样的。

人与人之间的交谈不常是这样吗?如果我们打开耳朵,仔细听听周遭的对话,我们会发现言谈之即兴成份,言谈之顾左右而言他,言谈之声东击西,言谈之……。如此一来,面对品特式的对白与叙述,自然就见怪不怪了。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教授,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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