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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石头正在病中(ilingdraw 谢㦤翎 绘)
特别企画 Feature 瘟疫中的日常生活:心灵纾困(可能)提案 提案3:阅读吧! 瘟疫蔓延时,找寻给未来的启示

当石头正在病中

#撑开想像 #抒情诗

从私己之病到公众之病,其中的界线分寸,我们摸著石头走桥过河。天病了,有雷雨,云落红。但我们还可以在屋内捻一盏灯,炖一锅汤,读一首诗,到老以前,专一致志地祝福某个好人,要一生健康,一生平安。

从私己之病到公众之病,其中的界线分寸,我们摸著石头走桥过河。天病了,有雷雨,云落红。但我们还可以在屋内捻一盏灯,炖一锅汤,读一首诗,到老以前,专一致志地祝福某个好人,要一生健康,一生平安。

我一直以为,病是那么私密的事,却无可避免地被曝露在集众的生活里。长达几年,固定地去某一身心科诊间,一个个眼神涣散面容焦急的患者挨次窝在过软的沙发上,手指不安地颤抖——你认得出,那是病的神色。置身病中的人,他们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水,药片,不宁于室的睡眠。

我极少与人谈及自己的病:边缘性人格——这是多么难解奇异的一个术语。它如最恶的咒,控制著我清醒的每分每秒。为了躲避巨潮般的情绪的侵袭,我逃进药里,纵使常常有的时候,药愈吃愈重,情况愈坏,医生好耐心地告诉我,要等待,要信任你的药,要宽容你的病。

你的病就是你自己,没什么特别。你没有比他人更好的特权,要世界照你安心的意思运作。你我不过是承受平庸之苦的平凡人,和其他众生相类,各人有各人的苦厄要度,而药是一叶单薄的轻舟,病是深险的海域。而诗人深谙此事,例如孙维民写下:

奋力抓住这一根浮木:

白色、椭圆形、10mg

但你知道,主

我其实渴望在水面行走 (〈吃药的时候〉)

10mg、40mg、50mg——我不很明白其间的距离差如何被丈量。药服服停停,停药的时候我感到巨量的真实扑面而来,几乎将我击倒。那样的激情近乎于爱。爱是高烧,是高度危险性的传染,是无有抗体的剧毒的菌,再厚重的防备也无能隔离恋人之间的交互感染,就像杨佳娴写道:

我安于延宕

安于检疫(是我传染你吗或

你就是那病)一般的隔离

我一定是平静的

平静地一触,然后

就陷落 (〈锻炼〉)

病近乎爱或者是爱相似于病,爱与病的共通语言乃是这般不可告众,若不能够自持地保持隔离与观望,一旦触碰,便不可挽回地深陷其中。

我想心是金子,夜晚是火,怀藏著许多未竟的遗憾的情事时,便特别容易造梦。各式各般的梦境里,他转身,伸手,碰你。你不禁战栗,那现实里你不可触不可接近不可索求的人物,竟在梦中主动将最柔软无私的部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

梦太逼真太慷慨,白日的现实相较之下是那么吝啬燠热。梦醒后你感觉自己已然陷入重病一场且痊愈无望。你周身火烫,眼看床禢留白处一片虚无的冰凉。你盗汗,颤抖,轻微地抽搐,欲哭但无泪可流。你吞尽手边所有供你虚掷意识的药片,混著烈酒仰头饮下他不在他不在的寂寞。你觉得自己要坏了要毁了要一根一根手指地变得透明尔后消失。

后来的事我们都心知肚明:世上凡众若蚁尘,谁不是为爱而生,但仅仅有一些人愿意同样壮丽地为爱赴死——那是至大至高之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热心地痴恋著这尘世的一草一雨一石头——况且单单是石头,已足以教人心碎。

因为心怀爱意,可以懂得海子

此处我就是那颗生病的石头的心

让他住在你的屋顶上

鸟鸣清晨如幸福一生

石头的病 疯狂的病

石头打开自己的门户 长出房子和诗人

看见美丽的你 (〈石头的病 或八七年〉)

当疫病蔓延世间,我们渐渐过惯了戴口罩携酒精的日子。恋人之间尝试越过面具与防护,实践更亲密的拥抱,亲吻已成奢侈。病不再是私底下锁起门的谈资,黎明前的灰蒙地带阳光普照,我们无法再于云里雾里藏匿姓名和表情,内敛温文如孙梓评,却更早就在诗里规画出这场末日危机。假面,审判,尘土杨蔽下迅疾散播的传染病和恐惧……。

几段诗句,如今读起来是预言也是结局。更何况,诗从来都是预言以及结局。

我们决定戴上假面,误认彼此

去最热闹的街上

看一尊雕像如何过马路

或者,审判书寄来的前夕

落日燃烧结果

让细菌如尘土飞扬

覆盖我所认为最美的手指

我将等待:

每一扇玻璃都被求爱的眼神敲碎

高速车厢在预言的下一秒断电

灵魂历经钢骨建筑的瓦解

宠物终于沦为谁的食物 (〈恶日〉)

我们习于将集体简约化作一具单笔描画的个体,仿佛世界自身既无潜在人格,亦不谙精神分裂;仿佛它与你与我向来无关,大体自在,无生法相——但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世界某一瓣碎片的灵魂,我们置身其中,呼吸其间,共用同一副手脚肉躯行走,避雨,上楼,吃饭,做爱——路边任一声咳嗽,一处见血的坑洞,一只乾瘪的蟑螂,都成为己身之病灶。陌路人之骨是我之骨,擦身者之痛是我之痛。

善病且独具病家品味的诗人,莫过唐捐。他诗中的病是至高至善之病,是普世共通的集体意识,唯一文明。借由诗,他让世界化身为一个愈病愈健的老者,动用浩瀚而精准的想像,换得无上无量的大慈悲大度厄。

世界病了,长久以来,人们这样说著。

也许没错,世界上最资深的病患,就是世界本身。

但他居然久病不死,依然在那里大剌剌地运转著,仿佛掉光牙齿的老人犹在病床上理直气壮地消灭一个便当、七颗药丸。守候在病床边的儿女们都逐一病倒了,他依然不死;诊断他为有病的医师都逐一退休了,他还带著病招摇过巿;为他祷告的教友们脸色苍白,他却更加红润。

于是我写诗,陪他一起生病。一旦我把他的病都揽到身上,变成了自己的病,以致衰惫不堪时。却发觉他好得很,天气晴朗,股票上扬,只有我的胸口无限冰冷。于是我继续写诗:

世界病时我亦病,胸有大雪天气晴。(〈陪世界一起生病〉)

从私己之病到公众之病,其中的界线分寸,我们摸著石头走桥过河。天病了,有雷雨,云落红。但我们还可以在屋内捻一盏灯,炖一锅汤,读一首诗,到老以前,专一致志地祝福某个好人,要一生健康,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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