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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會議中的羅伯.威爾森( 河床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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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磨坊,與創意之源同在

與羅伯.威爾森共度暑假

台灣「河床劇團」成員,今年夏天應邀到劇場大師羅伯.威爾森位於紐約長島的水磨坊藝術中心駐村五星期,與來自各國的藝術家們藝術交流、激盪創意。現已返美的河床劇團美籍導演郭文泰,以本文呈現他們在這個充滿藝術靈感的「威爾森星球」所度過的時光,以及種種過程中的領悟。

與羅伯.威爾森共度暑假

台灣「河床劇團」成員,今年夏天應邀到劇場大師羅伯.威爾森位於紐約長島的水磨坊藝術中心駐村五星期,與來自各國的藝術家們藝術交流、激盪創意。現已返美的河床劇團美籍導演郭文泰,以本文呈現他們在這個充滿藝術靈感的「威爾森星球」所度過的時光,以及種種過程中的領悟。

身為導演,我不喜歡說什麼是什麼。我喜歡問什麼是什麼,因為你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沒有必要這麼做了。

——羅伯.威爾森

 

今夏,我在看似令人膽怯陌生卻又溫馨熟悉的國度裡過了五個星期。美國劇場導演羅伯.威爾森佔地六英畝的水磨坊中心坐落於美國上流社會專有的連綿綠野間,周圍是白色柵欄,來自二十八個國家的六十位與會者都親切無比。儘管周遭一切都看似正常,我還是經常覺得自己彷彿離開了地球,來到奇特的新國度:威爾森星球。

每天早上八點、晚上十一點來回水磨坊中心時我都會穿越「現實」,但五週來都住在自有其規則與邏輯的國度裡。在威爾森星球上,我們花數個小時擺放排演棚下的桌椅、在預定演出前三個小時要我們搬動木塊(六呎高十呎寬)山,或要我們與一群骨瘦如柴的藝術家在泥濘溼地裡將一千二百磅重的石碗舉至兩呎高。這些無止盡又令人抓狂的要求總讓人想破頭還無法理解。

但是,在威爾森星球,二十世紀最才華洋溢的藝術家敞開大門、心胸與頭腦,讓我們得以共享創意的創意。他邀請我們在他即將於義大利首演的歌劇排演中演出,第一手窺見他與湯姆.威茲(Tom Waites,編按:美國知名創作歌手)新合作案的草圖,創造我們自己的表演與設備。空氣中瀰漫了熱切的專注力,大家隨時都該在工作,而且發揮空間無限。威爾森星球是充滿藝術靈感、實現夢想的國度。

寂靜

每天早上十點,中心所有成員都會聚在二樓排演室開會。我們在潔淨無暇的空間裡沿著牆坐,排演室裡的藝術收藏品兼容並蓄,從古老石雕及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的鞋子,到唐納.賈德(Donald Judd)與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設計的椅子都有。會議中,指導員會討論當天行程、分配工作,帶過「家管」注意事項:不要把按摩浴缸當煙灰缸,不要把一箱箱紅酒帶回家自己開派對。之後便會派人去告訴羅伯,大家準備好了。

羅伯會緩緩進入房內,時間拿捏得相當精準,慢慢走向他沈重的黑椅。接下來則是長時間的……寂靜。

我還記得第一次開會時,充斥室內的聲音讓我難以招架——冷氣低沉的鳴響、女子的筆掉落、我的心跳聲。我記得那時還想著約翰.凱吉(John Cage)於一九五二年的革命性演出《4’33”》,在這場反表演中,鋼琴家凱吉什麼也沒彈奏,只要觀眾聆聽「平日生活的音樂」。羅伯在四分鐘的寂靜中幾乎靜止不動,眼神始終盯著地板或他的筆記本。第一天,寂靜既震撼、誘惑、迷人又激勵。

接下來幾天,寂靜依舊,我的態度卻不同了。有些早晨,我會利用靜止的時刻思考當天我想做些什麼。其他日子,我會觀察其他成員如何利用這段時間:沉思、發呆、清理帽子或作筆記。預定參與水磨坊慈善晚會(Benefit Gala)演出的當天早上,我記得自己很討厭寂靜的時刻,還有這麼多事情得做卻要浪費時間就讓我很生氣。但當我放下自己對掌控時間的期待與需求後,我終於能徹底地享受這種無所事事的時刻。我必須放下掌控的慾望,願意單純地享受當下。

離開水磨坊回到我的學校後,我決定向導演課的學生介紹威爾森的寂靜時刻。上課第一天,我走進教室,在椅子上做了將近四分鐘,不發一語。但是,相較於羅伯如此自然的寂靜,彷彿從內在透出力量,我卻感覺自己心跳加速口乾舌燥。忽然間,我瞭解了,羅伯得要以表演者的極度專注與投入,才能維持此刻的力量。任何人都能保持靜默,但是身為表演者,我們要如何加強並賦予寂靜意義?

行走,站立

每天早晨的寂靜時刻過後,羅伯會挑選成員,指導他們緩慢橫越排演室,或單純站在空曠處。他每天都會想出不同的空間配置,以表演者的肢體組成逐漸演進的幾何陣仗。他向大家解釋,西方戲劇訓練最大的缺點便是,我們從不教導演員如何在舞台上行走或站立,相較於美國的自然主義,京劇訓練可是從五歲就開始教導小孩這樣的基本技能。

排演時,羅伯的舞台指示也都著重於人體的建築特質。他給演員的筆記包含:「雙臂與身體間要有更多空氣」及「停止走路時,雙腳不要呈現止步姿勢,維持身體前進的動力。」他不是想建構演員的心理內在,而是專注在演員雕塑般的外在。羅伯利用表演者塑造動態的視覺作品,將他們變成活生生的藝術品。

創作過程

看羅伯發想最新製作時,最驚人的特色便是他對文本的細節不太在乎。多數導演都在發想設計前,都會花上數個月的時間為文本大量進行編劇研究,但羅伯似乎對概念及文本的細微差異及刻意(或非刻意)衝突更有興趣。舉例來說,為捷克戲劇《馬可普洛斯事件》The Makropulos Case發想導演概念時,他很明顯沒讀過劇本,也不會去讀。從他的評語跟問題中可明顯看出:

1.跟我說這三個場景在講什麼。

2.這齣戲裡有幾個演員?

3.有哪些不同地點?

4.戲裡發生什麼事?

5.有哪些角色?

6.X角色是老的還是年輕的?

羅伯對象徵意義或抽象詮釋絲毫不感興趣。他專注在文本的實際內容,劇本的人、事、地、時。

聽完合作對象的意見後,羅伯為每一幕畫了草圖,大膽地決定風格。他為《馬可普洛斯事件》設計的場景,主要根據加減的概念。第一幕的場景在律師辦公室裡,但他非但沒有重現自然的環境,反而選擇在空曠的舞台上放置一落落高起的紙堆,成為空地上的柱子。第二幕,羅伯將原設於劇院後台的場景,轉化為隨著第二幕緩緩消失的抽象格子結構。

他的決定都來自直覺,依據當下的靈感,就像超現實主義作家的自動書寫,筆在紙上隨便寫,放任雜亂無章的思緒奔騰。後面幾次會議中,羅伯會稍微修改首次的設計(如決定柱子數量、正式決定格子的架構),但基本上不會背離原本的決定。學術界的人或許會駁斥這種「沒有學問」的導演方法,但是,直覺地仰賴衝動與運氣而非邏輯與理性的過程,卻讓人感到神奇且耳目一新。

移山

當時我雖然很討厭搬移前面提過的木塊山及高舉石碗,事後回想,卻覺得勞動工作是這次體驗非常重要的一環。在一齊流汗、打蚊子、鏟污泥及「移山」間,所有成員的感情都更緊密,也更有向心力。這讓我想起早期的河床劇團,我們為了《彩虹工廠》而用推車運了三噸的咖啡渣到牯嶺街劇場,或是為了誠品戲劇節的「一個舞台,四齣戲」在華山洗了兩天的石頭。一起面對、一起克服困難,會讓大家擁有共同的價值觀。

最令人訝異的事,這些看似毫不重要的工作,加總起來便成就了水磨坊中心的美景。用羅伯旅途中蒐集的非洲與印度藝術品妝點排演棚,再花無數時間排列所有物件,每張椅子都調整過,最後的成果讓人驚豔。沒有這些物品也可以在排演棚裡工作,但整體空間就不會有華麗豐盛的感覺,不會每個角落都是藝術。

羅伯致力於追求卓越不願妥協,徹底投入實現夢想,或許這才是威爾森星球叫人上癮的原因。有些人來水磨坊中心已經十六年了,無論是知名舞者、演員、設計師或藝術家,每年暑假都開心地花上五個星期在羅伯.威爾森的願景裡種樹、搬石頭。水磨坊中心提供藝術創作的空間,但更重要的是,這裡提供了創意生活的模型。如今,離開水磨坊中心三個星期了,我卻感覺生活中的現實相當陌生又了無生氣,或許奇怪的不是威爾森星球而是這裡,而我想念我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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