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的作品就是扮演文化革命的角色。一方面，他讓大家重新思考父權社會的兩性關係和軍國主義的幻想；另一方面，他企圖顚覆傳統的創作方式，以建立有別於過去的新美學。
六〇年代是煥發多彩多姿的革命時期。在政治層面，反帝國主義、反官僚體制、反資本主義的運動一直如火如荼地展開。當時各種抗爭團體陸續出現在各角落。而充滿理想色彩的學生團體更包圍東大安田講堂。然而，街頭運動的發展不免牽涉到權力的角逐，因此，到了七〇年代初期赤軍連發生相互惡鬥，甚至動用私刑處決同志，因而導致政治革命的重大挫敗。此時，日本的經濟再度起飛，市民社會重新恢復往日的平和狀態。
雖然政治革命遭到挫敗，但文化革命卻一直持續在進行。顯然，寺山修司的作品就是扮演文化革命的角色。一方面，他讓大家重新思考父權社會的兩性關係和軍國主義的幻想；另一方面，他企圖顚覆傳統的創作方式，以建立有別於過去的新美學。尤其是，在實驗短片的創作上，更可看出他的創意。在這次金馬獎國際影展的短片中，《蕃茄醬皇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部作品是有關「獵殺成人」的電影。首先，由一群兒童身著全副武裝，發起顚覆成人世界的革命運動。即使象徵過去左派傳統的馬克思像和毛像也在破壞之列。隨後，這群武裝兒童更占據警察崗哨，以取得秩序的支配權。同時，一批批成人相繼被他們逮捕和槍殺。除了正規戰外，他們還運用都市游擊戰，到處穿梭，以企圖掌控整個都市。根據寺山修司的說法，這部實驗短片的創作靈感是來自六〇年代的安保鬥爭，它象徵反傳統和反權威。不過，寺山面對這種帶有政治訴求的街頭運動是抱持著旣嘲諷又同情的態度。一九六〇年，這部短片首先以廣播劇的形式出現在九州PKB每日廣播電台放送，但一播出後，卻被政府當局視爲具有暴力傾向。爲此，寺山曾遭到當地警察的偵訊。
人受制於直線式時間的支配
同樣地，爲了突破放映方式的限制，在《靑少年映畫入門》中，寺山將三聯式的影像呈現在螢幕上。因此，放映這部短片時，必須要運用三部放映機才得以顯影。
此外，「時間」的意象一直是寺山修司關注的焦點所在。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開始實行現代化與工業化，時間一直支配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換言之，直線式的時間再也無法像過去的農村共同體的時間是周而復始的圓環式運行。因此，過去、現在、未來宰制著人的記憶、意識。
在實驗短片《檻囚》中，寺山刻意凸顯人受制於直線式時間的支配。人只能義無反顧地向前行進，以致年歲日增。在敍述過程裡，每人穿梭於都市中，面對的是，被規劃得好好的建築物和街道，因而處處受限。此時，一個角色站在時鐘表面的中央──這種景像無疑是最貼切的寫照。不過，人不免企圖要掙脫直線式時間的宰制，於是兩種方式開始浮現。其一是，一位中年女人奔向田園世界，並舞動全身的肢體；其二是，一個人憤怒地砸掉手上的時鐘。顯然，這兩種方式只能求得暫時的解脫罷了。因爲人旣然已經進入以中產階級爲主力的資本主義社會，不免被時間的牢籠所關閉。難怪評論家西谷修曾指出，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中產階級解放巴士底獄，但無形中卻將全世界變成一座大監獄。
以寺山的實驗短片而言，主角往往被過去所牽絆而產生種種幻想。雖然一直要藉幻想讓過去重新再現，但最後還是徒勞無功。在《試過矮子》中，他以侏儒來呈現他童年的化身，同時企圖藉著影像的虛構來重建過去的回憶。不過，這些影像的再現似乎只是一種空想罷了，因爲時間是一具無情的大轉輪，不斷地往前運轉。換句話說，直線式的時間是稍縱即逝的，而人是無法再重新回到過去的世界。難怪，這位矮子最後以淚流滿面來結束對過去的幻想與執著。
人應該掙脫過去與歷史的詛咒
顯然，「過去」和「歷史」一直反覆出現在寺山的作品中。不過，他可貴的地方在於能夠以比較健康的心態來面對日本的過去和歷史。在《田園死神》中，他呈現日本從農業社會轉型到以都市爲主體的工商社會。片中身裹黑袍的九位死神隱射日本過去的田園世界已經一去不復返。此外，身穿軍服的角色更呈現軍國主義也是日本歷史的一部份。然而，寺山並沒有對此加以歌功頌德，而是以嘲諷和調侃的方式來嘲笑這種充滿幻想和暴力的意識形態。
所以，對寺山而言，人應該好好去掙脫過去與歷史的詛咒，從而去重新面對未來。在《擦膠》的短片中，一開始就呈現一位老女人的回憶片段，如年靑時代的婚禮和身穿軍服的丈夫。但目前這位老女人卻因丈夫戰死沙場而展現落寞的愁容。最後，「擦膠」出現將回憶的片段慢慢地抹掉。或許，這就是寺山修司要大家好好地面對人類自身和國家歷史的弔詭，因爲歷史如果再度以惡性循環的方式重現，那將是人類的悲劇。
以往，台灣的觀衆對於寺山修司的電影作品並不陌生。例如，在坊間可以買到《上海異人娼館》錄影帶；而NHK衛星第二台曾經播映《田園死神》和《抛棄書本，到街上去》。不過，今年的金馬獎國際影展首度推出寺山的「實驗短片專題」，內容千變萬化，同時也特別聘請一位日本演員參與《羅拉》一片的現場演出。屆時觀衆將會一新耳目。
文字｜辜振豐 東吳大學英文系講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