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郁瑛
爵士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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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the __ Train
镜头下,一段人生与艺术的密码
今年的生日令人难忘,一早陆续收到许多祝福,赖在床上正开心地读著,我突然眼尖发现其中夹杂著来自编辑的讯息,竟然被关心(催稿)了!原来心细的她发现2月过了一半我却还是静悄悄的,心生怀疑我可能误以为一月的纸本杂志已是最终刊,于是捎来问候。这一下我真是又喜又惊,喜的是还可以写一次专栏,惊的是我能如期交稿付印吗? 生日隔天依约赴友人家一同欣赏了《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 这首歌的纪录片《那夜,金曲不朽》 (The Greatest Night in Pop),里面珍贵记录了在 1985 年 1 月底的一个神奇夜晚,46 位美国流行乐坛当红巨星在全美音乐奖典礼过后齐聚好莱坞的 AM 录音室,录下为非洲饥荒难民募款的不朽之作《四海一家》。 影片从发想艺人邀约名单开始,到麦可.杰克森(Michael Jackson) 与莱诺.李奇(Lionel Richie)写歌的过程,一路跟拍至众人在晚间 10 点左右陆续就位、并在压力爆表的情况下彻夜没睡录音,到收工推开录音室大门已是亮晃晃的白天的种种趣事,真正地与时间赛跑! 我一面看著一面内心激动不已,和时间拼命拉扯,这不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写照吗?看著当时最有才华的一群人也是如此,我突然获得了神奇的鼓舞。根据纪实影片,《四海一家》从发想到完成录音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写歌约花了一周,麦可.杰克森用录音带录了成堆的哼唱旋律,直至录示范带 (demo) 前一天才正式完成。示范带寄出给所有歌手和经纪人时(当年是邮寄卡带)离正式录音也只剩 4 天,此时许多人仍搞不清楚自己要唱什么。正式录音当晚不仅歌手们要在极度疲累的状态下呈现完美,现场还有制作团队与编曲家昆西.琼斯(Quincy Jones),聚光灯、摄影机同时开拍。许多工作人员,所有人无偿熬夜工作,而且那是一个盘带机的时代,录不好重来,光是倒带时间就要好几分钟,大家时有不耐的心情可想而知。 看完纪录片后热血沸腾,上YouTube 搜寻后发现其实有更多当晚的彩排、录音记录没有收录在影片中,像是巴布.狄伦(Bob Dylan)看起来一直非常徬徨不知如何融入,最后竟是靠著史提夫.汪达(Stevie Wonder)模仿他的唱腔、帮他现场伴奏练习,录了好多个take(编按:录音段落)才成功发挥(注)。每个未剪辑的影像单独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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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the __ Train
2023 年底与自由即兴巧遇——迈向危险吧!
去年年底的生活真是忙碌啊!几乎每周都飞、每周末都不在家,近期也有非常多外国音乐家来台演出,想借此机会与大家分享和日本自由即兴钢琴大师スガダイロー(Suga Dairo)的一些极具启发性的对话。 11月底时有幸应音乐总监谢明谚的邀请担任第5届「台湾国际即兴音乐节」开幕音乐会「曾增译与 Suga Dairo 双钢琴即兴之夜」导聆。我上网研究了一下Suga Dairo的作品,愈听愈发掘出不同的趣味来!虽然他的风格大胆、前卫,且演奏技巧自成一格时常因敲击琴键速度太快而只见双手残影,与总是翘著一只脚弹奏,但我总觉得这疯狂的背后绝不是混乱的宣泄,而是理性凝聚力的爆发。他即兴里的每一个动机发展都交代得非常清楚,且听得到众多的风格底蕴和养成。除了钢琴独奏之外,Suga Dairo 组了各种乐团,团员各有不同背景(像此次一同来台的鼓手秋元修早期竟是玩黑死金属),也有非常多的跨界合作。 缘分就是如此巧妙,此次 Suga Dairo 在台巡演期间,我竟有空得以欣赏他4场不同组合的 live 演出,而且还临时约了一次上课!他私底下是如何思考音乐的呢?很大一部分竟是非常严谨地面对平日的练习,但特别的是,他说:「练习固然重要,但在演出时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尝试弹舒适圈以外『危险』(他使用英文 dangerous)的东西,如果练习的所有加总能用一个圆圈框起来,那上台就要弹在圈圈外,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中,这是即兴音乐一种基本的精神。」他举例:「像是 Bud Powell,他一直游走在危险断线的边缘,从不畏惧犯错与尝试。」而爵士钢琴大师 Keith Jarrett 则因为拥有惊人的弹奏技巧,即使即兴的每分每秒都在挑战创新,听起来却仍像是精雕细琢般的完美。 我们也聊到了演出后观众反应一事,一般来说,身为演出者在音乐会后若听到观众说:「好喜欢这场音乐会呀!你们真是太棒了!」应该都会很开心感动。但 Suga Dairo 却点出:「观众的喜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他认为「开心」(happy) 是非常强大的力量,你无法与之抗衡,所以如果观众给予的尽是正面回馈,那对于这场音乐会的思考也许就此打住。我忍不住问他,但若是观众给予负评,这样不是很糟糕吗?他回答:「这样反而能激发出更多如何改善音乐会的思考,也许是新的内容发想,或是不同的演奏方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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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the __ Train
谈时间──随笔一则
身为自由工作者在现今所处的科技时代中几乎是「随时」、「随地」需有产出,此处的产出指的不仅是进行专业产出,若以我为例,也许是作曲或是为晚上的彩排做好准备,但由于通讯软体过于发达,现代人发出的每个讯息都被预期应该收到回复,甚至是即时的回复,对我来说这各种的回应也是一种产出,因为同样占据了时间,一堆尚未回复的讯息会使人产生沉重的亏欠感,我也曾为了减少这种心理压力,让一天从回复所有讯息开始,结果如滚雪球般地没完没了,看著窗外天渐渐黑了却无法把心思花在主要的专业音乐上,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这阵子在各种交通日的某天我终于认清一个事实,时间本身并没有「重要性的差异」可言,滑手机逛社群软体和专心练琴花的是同等单位、同样重要的每一分钟。虽然这是客观的事实,小朋友也知道一天只有24小时,但仔细深入思考后会惊觉原来所谓的「时间管理」或许并不存在,需要的其实是「自我管理」。滑手机几乎是所有现代人的内建行为,因滑手机导致专注力被打扰,进而无法回到工作的心流状态,大家是否都很熟悉?现在社群软体以15秒的短影片当道,长期接触下来等于大脑一再被训练每15秒就要转换注意力,已有许多研究证明这对大脑造成相当程度的损害,注意力涣散只是其一,你是否也常遇到这个状况呢?和店员说了:「我要一杯冰咖啡。」他马上回覆:「好,请问要冰的还是热的?」也许饮料做错是小事,但如果这样的专注程度已成现代人的常态呢?雪上加霜的是,演算法永远会推出下一则更吸引你的内容,因为它的设计是依照你个人主动提供的个资与平日使用状况而量身订制,某个层面来说也许比你还更了解你自己,所以这是一个权力不对等、绝对玩不起的游戏,本来只想放空5分钟休息滑一下手机,结果往往是超过半小时停不下来。社群软体早已不是一个单纯让你我分享每天生活点滴、和好友保持联系互动的地方,它在大多数的时间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商业行为模式。 我因自己的工作性质需要而无法停止使用社群软体,它对我来说依然是成本最小、最能即时发布演出或其他活动资讯的管道,长时间使用下来,我也持续和各种科技文明病搏斗,像是有时不小心仍会落入FOMO的陷阱(Fear of Missing Out,中文常翻译为错失恐惧症,指的是稍一离开社群软体就会极度担心错过重要的资讯,进而造成焦虑不安)的陷阱,和重度上瘾者只是程度大小不同,但有此一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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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the __ Train
像是看了一场印度多重宇宙电影
来到孟买的第7天,我接到询问是否可以去市中心豪华的 Palladium Hotel 代班弹琴,在印度也能遇上这种可赚钱贴补旅费的好事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在孟买新成立了一家音乐机构 The True School of Music,里面被邀请来支援教学的老师大多是才从纽约曼哈顿音乐学院毕业的学生,据说这种能到世界另一端增广见闻的机会大家都抢著要。但因为印度的工作签证常因各种原因 delay,原定也在旅馆安排了演出的钢琴手签证迟迟下不来,所以急需代班。 我原本只带了些舒适的旧 T-Shirt 来旅行,只好演出前利用空档去买演出服,由于尺寸有点大需要修改,以当地一般物价水准来说,这件新台币百元的衣服之于平民百姓算是昂贵的奢侈品。结帐后,我好奇地跟去看改衣服的地方,那是一间小屋,走上像直线般几乎垂直于地面的梯子通往2楼小阁楼,狭小的空间几乎没有空气流动,非常闷热,两台缝纫机、3个男人埋头工作著,不一会儿我的衣服就改好了!接著在前往旅馆的路上,我见识了强烈的文化冲击三:惊人的贫富差距并存。 照著交通指示,我搭了火车在 Lower Parel 站下车,准备换搭计程车。一出火车站,映入眼帘的竟是1个小男孩蹲在地上大便!往来的人潮没有人停下来多看他一眼,小孩也旁若无人,一切如此自然再仔细一看,铁路边也蹲著好几个小孩,原来周围用废纸箱搭成的房子是他们的家啊!如此简陋艰困的环境中,其实有好几户人家生活著,看似家中的女主人正浇水灌溉著自种的菜园。 路边拦了计程车坐上,不到10分钟的车程,马路边没隔多远就出现一座座废纸箱搭成的家,只见全家人坐在路边搧著扇子纳凉,有些妇女蹲在路边洗菜,小朋友们几乎是全身光溜溜的,也有妈妈抱著婴儿在喂母奶,每个人看起来都黑黑脏脏的。路上砂石尘埃汽车废气满天飞,空气污染严重程度令人不敢想像,更不用说印度最出名的就是开车随时要用力按喇叭!尘土飞扬加上噪音,这就是他们每天的生活啊当我还沉浸在这些感受时,突然发现,路旁景象已变换成一座座摩登大楼,然后,司机用浓厚的印度英文口音说:「Palladium Hotel 到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是亲身经历,而是在车上看了一部电影。下车不到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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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the __ Train
即使单纯去旅行,也总是会碰上音乐
专栏名称 Take the __ Train 其实是从〈Take the A Train〉 而来,是爵士钢琴大师 Duke Ellington 最为人熟知的成名曲,虽然该曲的作曲者其实是 Billy Strayhorn,但这是另一段故事了。当初在发想专栏名称时企画文编和我聊到,也许可以分享些音乐带著我去旅行的所见所闻,于是想了半天,最先跳入脑袋的是多年前第一次的印度之旅。 说「音乐带著我去旅行」,倒不如说是「即使是单纯的去旅行,也总是会碰上音乐」。当初决定去印度是一股冲动,因为朋友 K 在印度学 tabla 手鼓,某天看到他在脸书发文关于在印度生活的点滴,文末提到欢迎朋友们去找他玩,就这样,简单的联系之后,我买了机票出发。很快地,第一个文化冲击就在飞机上遇到了。在曼谷转机后我搭上了前往印度孟买的班机,飞机上一半是印度与中东男子,一半是印度家庭,还没起飞的飞机像是他们自家的客厅,大家盖著毯子自在地吃著零食聊天、选节目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尚未起飞空服员就忙著送零食饮料的状况,虽然机上洋溢著欢乐氛围,但当下的我其实开始感到焦虑,甚至和自己说:「现在下机还来得及呀!又没有人规定妳一定要去印度!」 终于起飞了!飞行平安,几个小时后降落在孟买,我正式踏上了印度的国土。 印度的第一天,一早就入境随俗,在厕所试了「用水冲 + 左手」,其实也没有别的方式了,文化冲击之二,这里的厕所是没有卫生纸这种东西的。吃完早餐后,我迫不急待地踏出家门,开始感受孟买街头的烈日高照。戴著帽子和墨镜的我开始观察这一切,街头上走路的几乎都是男人,他们的眼神不闪躲直盯著女生看,还好我的墨镜多少给了我心理上的安全感。这是一座非常「有味道」的城市,我的五官彻底被打开了!路边小吃摊浓浓的香料味、烈日下行人流汗的气味、牛粪狗粪味混杂;除了味道,这里同时也是一座色彩缤纷鲜艳的城市,尤其展现在女人们穿著的传统纱丽服饰和各种饰品上。阳光、色彩、气味,如何不爱?汗流浃背地到处走动没一会儿就累了,此时冰冰甜甜的甘蔗汁真的是人间美味,心怀感激的仰头喝下最后一滴果汁。 除了随性的观光以外,我也不时和 K 畅谈对音乐的想法和领悟,他分享当地关于练习的信仰:「若是在 Shiva 的节日时(湿婆之夜)练习,平常无法突破的东西,在这一天一定能有所进展,练习也可以获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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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the __ Train
写完再弹,还是弹完再谈?
能在杂志有个自己的专栏是我想也没想过的事,从小我就有逃避写作文的倾向,尤其是在全家人的国文造诣和阅读量上都胜过我百倍的状态下。小时候无数个交作业前的夜晚靠著妈妈帮忙捉刀才得以安全过关,说也奇怪,打字至此回忆突然如此鲜明地翻墙跃出、果决地向前奔跑,似乎要我追上它、借此机会把这件事情解决一下。 对文字恐惧这件事,反映到我此刻的人生中,大概就是写专辑、曲目和演出介绍时格外觉得吃力吧,时常眉头深锁呆坐书桌前却挤不出半个字,总觉得能表达的都在音乐里了,到底要怎么转换成文字叙述呢?前一阵子发行了我自己的第5张创作专辑《In the Cave》,当时同时忙碌于北、中、南、东部的爵士巡演和 aMEI 的高雄演唱会,真是一段极度紧张的日子,我甚至带了 iMac 下高雄旅馆工作(结果搬回台北时不小心闪到腰),各种 deadline 在行事历上自我生成、画线站稳,让我想到学生时期跑接力赛的感觉,好不容易第一棒冲向第二棒,还来不及休息,第二棒已奋力向前冲刺、第三棒正等著呢! 既然聊到了对于写各种文字介绍的下笔困难,其实我对另一件事(又或许其实是同一件事,但以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更是无法判断,那就是身为创作者,到底需要透露多少自身关于创作的想法呢?至今仍一直无法有个说服自己的标准答案。也就是说,创作者是否需要,或是否有责任清楚说明作品的来龙去脉?像是灵感从哪里来?是因为读了一本没有结局的小说,还是因为大自然壮阔的美景?或是交代音乐要描述的故事或画面是什么?是离别的遗憾还是在未知里探险的兴奋感? 从开始职业演奏生涯以来,我就时常想著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和听众分享曲子背后的故事呢?尤其是演奏曲没有歌词的辅助,是更抽象的一件事情。那,如果要介绍的话,是要在一曲开始前先说呢?还是要等曲子弹毕后再说?在爵士乐的表演中,曲目之间由演出者为听众稍微介绍说说话是常态,且通常没有提供 printed program 的习惯,有时下一首要演奏什么甚至是当场决定。演出场地则多为小型爵士酒吧、live house 或餐厅,是和听众关系相当亲密的一种音乐表演形式,和古典音乐会通常在大型音乐厅举行的演出环境有很大的不同。就音乐内容来说,爵士乐每首曲子的旋律演奏完后就是音乐家们的即兴了,即兴结束后若获得大家即时给予的掌声,对演奏者来说是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