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敏
表演艺术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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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还是山
「艺术」点滴心头 涓流到海
回望2023年,有许多片段是值得一再记忆、回味的,比如开始「收徒弟」传承梅派艺术表演的核心精髓,这句话乍听之下似乎有点奇怪:「难道魏老师以前所教的不算梅派吗?」而我会如此感慨,其实和现在演员的培育系统有关。记得我在小海光学艺时,进剧校的头一年就是密集的基本功训练,这一年完全没有假期,大家全心全意地打好基础。一年后上台跑龙套、跑宫女,进一步学习如何扮戏、穿服装、勒头等原来连彩裤怎么穿都有一套标准程序。再过一年半开始分科,老师们按学生的嗓音条件、个头、扮相、气质等把学生分配到各行当去学戏。那时我大嗓不错爱唱老生,但老师认为我还是适合唱旦角,事实证明老师的眼光和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我们开始上台后,都是以大海光剧团的演出日程表来安排平常上课的时间,每周上台一两次,逐渐熟悉了准备、化妆、走位等等,这些规矩自然而然地也就明白了。分科学习半年后,我们小海光也开始演自己的戏了,我就是在戏校学习两年后演了此生第一出、担任主角的戏《穆柯寨》的穆桂英,当时的我不懂戏演的好坏,心里想著:只要没出错就算过关了。值得怀念的是爸爸来看了我的戏,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 1975年海光国剧队及小海光从左营迁徙至淡水,从小教我们旦行组的韩妈妈周铭新老师没有随团北上,就在毕业前夕,学校请到了最有声望的梅派青衣秦慧芬老师来教我们,1947年秦慧芬老师在上海拜梅兰芳为师。她教授了我梅派经典《霸王别姬》、还有《宇宙锋》,这是我初识梅派的缘起点。当年剧团为求好票房,所演剧目比较杂,囊括了梅、尚、程、荀,还包括了张派,当然那时候流派学得不纯粹,只是靠台上经年累月的磨练。到台北后认识了好几位喜爱梅派的资深名票,这些长辈们在唱法上给予我很多指正,又给了我好多录音带,有:梅兰芳大师的、梅葆玖老师年轻时灌录的,以及言慧珠、杜近芳的戏,我如获至宝「每天抱著录音机听」,就这样薰陶著、学习著。毕业后有机会到香港又碰到了一群爱戏成痴的票友,我们经常一起唱戏、听戏,互相欣赏、交流。当时我年纪轻,又是台湾培养的专业戏曲演员,他们都非常喜欢我,特别介绍从上海到香港的包幼蝶老师给我上了几个月的课,包老师对音律有独到的研究,他说当年学梅是在台下坐了一排同好,大家强记硬背谱下唱腔后相互讨论,因为有些唱腔在唱片里是没有的。包老师教学用简谱,画上符号显示劲头、轻重音,再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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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还是山
梅老师(葆玖)与我(下)
拜师大典让京剧界业内人士都知道梅葆玖收徒啦!还是从台湾来的。这个消息在两岸刚开放的当年,是非常有新闻性的。梅老师因为从小是在家学戏没进过科班,老师经常以这事自我解嘲称自己是票友「丸子」。这个典故是来自清朝时内廷供奉,角儿可以吃山珍海味,票友只能吃碎肉搅拌的丸子。梅老师的幽默、不争不抢、凡事不往心里去的豁达态度,处处影响著我们后辈的弟子们。 梅老师知道我在台湾很早就开始有机会演创新戏,老师不但没有意见,还特别鼓励并告诉我,他因为身处的时代环境,没有机会创作新戏,况且梅兰芳大师一生的创作如此丰厚,他愿将精力放在原汁原味地继承父亲的艺术,绝不改动。我觉得就老师个人来讲,没有创作并非是个遗憾,他此生灵魂的使命就像是成为梅兰芳大师和我们第三代学梅者之间的桥梁。我们因为看到梅老师台上的风釆,间接感受到梅大师当年的模样。许多梅派其他的弟子,在学梅之后,有了自己的见解也开始有了创作的欲望,只有梅老师忠实地继承实践了梅大师的艺术,我才有可能深度地学习梅派的精髓,经过沉淀,再结合在台湾培养我成长的这块土壤上,创排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戏,这在传𠄘意义上可谓是最大化的效益了。 要学好梅派戏除了有嗓子唱得好之外,还必须得演得好,入木三分才真的可能把戏唱出个道道儿来。1993年,我第一次到北京办梅派专场,贴出《穆桂英挂帅》、《霸王别姬》、《三堂会审》,现在想想觉得太大胆了。不过当时的状况,我必须要这样做才能达到进修的效果。我先把所有唱腔动作都学会了,再去北京请梅老师在排练中为我修正提高。老师多年来已将其父亲的艺术形式了然于胸,我排戏的当下有不合适的地方马上讲解改进,随著老师一点一滴地找著梅派演唱的特点。幸好北京的首次露面顺利圆满,得到「中规中矩」四个字评价,代表著不求自我表现,没有什么怪怪的、上不了台面的缺点。这在梅派可说是最好的评价了,老师很满意,我也吞下一颗定心丸。 我从此几乎每年都去北京办专场,1994年纪念梅兰芳100周年冥诞,我和老师一起复排《太真外传》,又去好几个城市巡回演出。1995年挑战难度最高的《宇宙锋》和《贵妃醉酒》。《宇宙锋》的主角赵艳蓉是为避祸装疯,但又要让爸爸以为她真疯,同时要和观众交流,也要和哑奴交流,这些表演的层次要分清楚,引领观众一起体验赵艳蓉如何在父亲面前演出「疯」,但心情的沮丧、低落、痛苦也必须时刻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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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师(葆玖)与我(上)
1982年,我在香港第一次亲眼目睹梅葆玖老师的演出,强烈地震撼了我,进而在1988年正式拜师学梅,影响了我一生的艺术道路。梅老师原汁原味地继承了父亲梅兰芳大师的表演艺术,使我隔代能直接追索师祖在京剧上的创造。今天想和大家聊聊我的老师梅葆玖。 梅葆玖老师1934年生于上海,排行第九,是梅兰芳大师最受宠的么儿。生在梅家,天天吸收戏剧养分,10岁就登台演《三娘教子》里的薛倚哥,但老师天性里是「理工男」,对机械情有独钟,音响、照相机、收音机都能自己拆卸组装,成了一生的兴趣。梅大师一边让么儿在正规学校上学,同时延请了王幼卿为他开蒙学戏。武功、昆曲等也延请各方名师到家授艺,并且严格要求遵照老师所教授的学习,万万不可以私自学爸爸唱,而不听老师的。 抗战结束,梅大师恢复演出,梅老师开始陪著爸爸演出,父子曾合演《断桥》,老师20岁时,还录制了唱片。1949年之后老师随父亲四处劳军演出,深入各种人群,开阔了梅老师的视野。但很快的,梅大师去世,各种政治运动展开,梅剧团被撤销,加上乾旦艺术为政治所不允许,一个演员在最好的年岁却无法上台。 梅老师很低调,决不与人冲突,也不太去说政治上的磨难,但曾和我当笑话地提起文革时的一桩往事。他从小就对玉米面过敏,一吃整个脸就会肿到压迫气管,有窒息的危险,那时候配给的都是玉米面,当用过敏体质要求白米面时,小红卫兵一听火了,更觉得他是娇贵的公子哥,硬逼他吃玉米面,一吃下去,果然肿涨起来只得作罢。老师提起这些有份幽默豁达,说自己因为从小爱好音响,懂得各种相关技术,在劳改岁月中,还能负责管理音响,已算是被优待了。 文革结束,开始了恢复老戏的风潮。梅老师一开始并不想上台,深恐政治运动卷土重来。后来官方再三保证,梅老师决心再上台演出,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喊嗓练身。 1970年代末期,我们在台湾都透过唱片来揣摩流派大师的声腔,但因为戒严,资料流通并不便利,香港成了京剧资料流传的集散地,而且票友众多,且能力全面,会唱会拉会打,票房和票房还有竞争呢。到了1980年代,我在香港结识了许多造诣很高的票友,得到了许多唱片资料。也有资深票友会把唱腔中特殊之处传授给我。回台湾天天听,因而建立了我的耳音。还和陈永玲老师学了《贵妃醉酒》;也和梅派名票包幼蝶老师学戏,包老师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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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行脚 循梅之旅
1930年,梅兰芳不畏美国经济大萧条,在36岁时带著传统老戏和自创的剧目赴美国演出,造访了华盛顿、纽约、芝加哥、旧金山和洛杉矶,不仅收获了成功的票房,黄牛票翻倍又翻倍,更实质地以最高的艺术打破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得到许多表演艺术业内人士的高度赞誉和文章评论。这深度的艺术交流,成了京剧交流史上不可忽略的篇章。 今年下半年,我也将在亚洲文化协会(Asian Cultural Council)资助下赴美国访问,并由中研院院士王德威和加州大学尔湾分校雷碧玮教授安排到哈佛大学、卫斯理学院、哥伦比亚大学、杜克大学、乔治华盛顿大学、加州大学各分校等巡回演讲,更会特别赴当年邀请梅兰芳大师的华美协进社交流。 我思索著该怎么将这几十年,在舞台上探索女性角色心理历程的经验与美国友人分享,不禁怀想梅大师当年是抱著怎样的心情来准备赴美演出。梅大师从不畏难,当时代给了他赴美的机会,他勇气满满地接受挑战。 去美国并非易事,梅兰芳为此向银行商借了8万银元,还特别绘制了上千张和京剧相关的说明图片,画的有刀枪把子、不同剧中的身段、舞台道具等,我曾在北京梅兰芳纪念馆见过这批珍贵文物。剧目的拣择编修排练也是煞费苦心,由熟知西方戏剧的张彭春协助,将许多剧目重新浓缩整编过。如今,在YouTube上还能看到当年梅大师在美国演出《刺虎》的精采片段。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梅兰芳已有多年艺术积累,为旦行拓展了新的剧目和唱腔,从文本内涵、音乐、舞台灯光到服装全都有新的创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创作关键起于1913年首度到上海演出,打开了视野。上海的剧场很新颖,会在台口摆上煤气灯,在主角出来时大亮起来;演员的化妆风格,甚至宣传手法也不同于京、津。梅兰芳也看到了许多剧院排演当代题材的警世新戏,他全都用心观摩,带回北京,融入自己的舞台。 梅兰芳回到北京开始创排现代戏,当时封建积弊仍深,女性地位低微,也没有独立思考和生活的能力,往往因媒妁之言就被判定了一生命运。当时的坤伶并不具备为女性发声的社会地位,但身为男人的梅兰芳有这样的位置,他进而编创排演了反映女性社会议题的《邓霞姑》、《一缕麻》等现代戏,舞台上讲的不是文言文,而是以当代人的讲话方式演戏,很受欢迎。然而,尝试几年后,回到艺术本位思考,他意识到京剧演员唱念做打的功夫很难藉这些题材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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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艺之路的收获
2023年5月底,终于踏上赴京之途,此次是应北京京剧院之邀,安排了10天的教戏课程。据说消息公布后,有30几位青年演员报名,经过筛选,京剧院内一团、梅兰芳团、青年团、演艺中心以及黑龙江京剧院,共20位学员入选。我特别准备了两折梅派戏《西施.响屧廊》和《太真外传.七夕盟誓》,以及一折新创剧《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诓尤》,都是20分钟左右的个人表演片段,戏虽不大,表演含金量却很高。教学时间才短短10天,真是个有难度的教学日程。 说到我的教戏经验,大约是从20几年前开始的。先是在社区大学,后来陆续加上北艺大、台艺大、台大,在各大学和研究所担任传统艺师。我教学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推广京剧艺术,那时一周有3到4天都在上课。我的教课宗旨是希望每位学生都能开口唱戏,所以,我很注重开发每个人的发音,每次上课我都会用上半小时来带领学员们喊嗓,练习吸吐气的技巧、声音和字之间的连结。我觉得声腔是戏曲教学里最难的一部分,中国字的音韵学是世界上颇为独特的,每个字都是一个完整的发音体,不像其他语系是以字母串起形成语句,义大利歌剧和中国戏曲最大的不同即发音吐字的差异,而任何一种地方戏的声腔都有著不同的四声,产生了传统戏曲不同韵味的腔调。如国语的四声是:1花、2团、3锦、4簇,另外还有若干地区的方言不只有四声,差异性就更大了。在教唱京剧的时候,往往需要花很大的力气调整学生们的发音,因为只要找到字的正确发声位置,唱起来就会有行云流水之感,然而这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发音正确这件事连专业演员尚难达成,业余爱好者就更难了。若真的喜欢则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了解领悟。所以,有许多学员学了几年后会突然欣喜地告诉我,他终于听懂我在说什么了。 在那近10年的教学过程中,我真的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教学相长,因为在我来说从不是问题的地方,学员们实践时却是非常地困难,那些学生来自各个不同的学校,但他们都相同地理解不了京剧的声腔和旋律的转折。又因为每个班的人数都很多,所以我只能让他们以大合唱的形式来学习,每学期终了还安排成果展。大概戏曲的学习非常有新鲜感,所以学生们都非常地投入认真,因此那几年的教学我觉得是蛮有成就感的。后来因为事业上有别的规划,我就停止了在各个学校的课程。 近年来我在台湾各剧团给年轻演员教戏,开始有了不同于之前以推广为目的的教学方式。我为梅派的表演艺术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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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还是山
今年的我,启动人生新篇章
我演了大半辈子的戏,挖掘无数女性人物的内在,演戏这件事在我的认知里,已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射行为了。但拿笔写专栏,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心情忐忑又兴奋。说起京剧我总是兴致勃勃神采飞扬,这会儿要用文字表达组织心中的想法,真觉困难万分却又喜欢这样的挑战,勇敢接受也是一种对生活难得的激励方式吧。 许多人对我当年如何学戏很好奇。其实进剧校前父亲征询过我的意见,当时的我,既没有看过戏也不知道什么是戏,却一口答应了,因为对上学一成不变的学习考试充满了厌倦感,也许因为少了父母的照顾教导而提前叛逆了。现在想来从小母亲离开,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是无法正常过生活的,多少令我终生都伴随著一份无名的孤独感。 父亲是我此生的领路人,冥冥中把我送往戏剧的道路上,至此我几乎是独自一人经历著生活的考验。作为一个幼小的孩子,成长时没有父母的照看,是辛苦的。但作为一个需要尝遍人生滋味的演员来说,这些历程却像是上天赐予的大礼呀!我生命中所有的大小事,点点滴滴,一切经历,都在戏中角色人物里得到对照和印证。如此看来,只要相信命运之神,祂确实会用心照顾每个人吧。 说起命运之神的眷顾,我在1991年拜入了梅门,这椿拜师典礼,在当年算是两岸戏曲界很重要的大事呢!报上记载著梅兰芳之子梅葆玖首次收徒,来自台湾宝岛的魏海敏。北京前门饭店举行拜师仪式,宾客百来位,到场祝贺嘉宾皆为京剧界著名表演艺术家、演奏家、政府官员等典礼简单,不失庄重,也为两岸交流迎来新的篇章。当年的大陆已经不流行收徒弟,都是在学校体制内学习。 我拜师的目的,是希望能够对梅派表演艺术更加了解更为精进。不幸梅老师于2016年去世,回想过去奔波于两岸近30年间的师生缘,和无数名家同台演戏,学习到的方方面面实非笔墨所能描述的。 在学习过程中,我的生活重心和演出舞台还是在台北。不论是国光剧团、当代传奇剧场,不管传统戏抑或新编戏,在双城的学习和实践中,我的表演能量渐渐壮大坚实,对艺术的概念也不断变化成熟。 今年,我也开始收弟子代师传艺了。国光的黄诗雅和兴传奇的黄若琳、陈允雯,她们几位都有很好的条件,只是会的传统戏怕还需要更多些。为了应付现今剧团繁重的演出工作,对一些梅派艺术精致的细节要求就更顾不上了。我身为梅葆玖老师肯定的开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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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大师 In Memoriam
命中注定的师生缘
今年初,我跟老师说:「拜您为师也廿五年喽!」他笑了笑说:「我也戴髯口喽!」老师不怕老,知道每个人都会老,看待生命很豁达。此时此刻对我来讲,老师好像没有走,他的精神一直在我身边,给我力量。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位像老师那样的演员,执著,无私,在别人眼里是很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