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翻译,是像翻土。」谈起语言与人的关系,太鲁阁族编舞家瓦旦.督喜(Watan Tusi)这么说。
作为TAI身体剧场艺术总监,瓦旦近年开始全新舞蹈作品《最后的隧道》,并于其中重新思考他与太鲁阁语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语言有点像是土。」瓦旦说,翻土的时候,新的土往底下没入、旧的土被翻新见光,来回反复,新旧交融,其间必然会出现缝隙孔洞,对瓦旦来说,他正在以身体转译,表现语言的另一种状态,一面试图贴近、一面重新思考差异。
「所以,为什么我不会用『翻译』来描述语言?因为翻译期待精准,但我希望差异的孔洞自然而然地存在,结束以后也不必多做解释,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对于这个语言的思考状态。」
重新靠近语言,修补我的断裂
瓦旦是祖父祖母带大的孩子。年幼时他的父母在台北工作,他在花莲的部落长大,他说:「当时,不会讲太鲁阁语的人才会被族人嘲笑。」
虽然如此,太鲁阁语建构了他童年的基底,仍抵不过他后来、进入体制学习,吸收知识养分而理所当然受的华语教育。因此,就和身边多数人一样,无论儿时接触的语言为何,「第一个让你学会『思考』的语言,好像还是华语。」
——思考。
瓦旦说,后来他开始进行创作、试图重新靠近太鲁阁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几乎无法用「他的母语」来思考,如一个巨大的断裂,这些年他则是透过创作,以各种方式靠近其母语,修补断裂,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
与此同时,发现族语及身体之间的紧密连结。
「原住民世界的语言多没有文字系统,都是拼写。所以老人家常常不是用『书写』带我们认识这个语言,而是以身体将每一个词汇对接起来。」瓦旦说,他常跟一些长辈聊天,谈及不熟悉的词汇,对方就自然而然地动起身体,拟声拟形拟态,好像所有词汇都能够找到一个动作的发端。
瓦旦举例:「跳舞的单字,我们叫做『r‑mgrig』。但就像是所有语言都有多义性,这个字亦然,除了跳舞之外,它也表示用筛子筛小米的状态——筛拣的过程中,小米的壳被打落,去掉不好的杂质。理解这个意思以后,我感觉跳舞本身好像也是让身体的杂质被筛拣,让好的灵魂落下。」
听他这么解释的时候,好像伴随的不仅是画面,而是一种明亮的声音——过筛的小米、气喘吁吁的身体,二合为一,一又裂开成二,如此融合分裂,彰显一个词汇的丰富饱满。
这次在进行《最后的隧道》之排练时,他们也不断经历这种断裂、缝补的无限循环过程。

更久以后,大家还会传颂神话吗?
《最后的隧道》这个舞蹈作品,可往前推溯至瓦旦在《PAR表演艺术》杂志发表的极短篇文字作品;且该作品,又能一路往前回溯至TAI身体剧场的年初步行仪式;但若真真正谈起作品的核心理念,如此回推显然不够,得一路追本溯源,从太鲁阁族的创生神话说起。
「我们相信,开天辟地最早的人类,是从一颗大石头走出来的。石头的裂缝中迸射出光,走出3个性别不明的人类,其中一个觉得这世界太过无趣而折返回石头中,裂缝合起,留下的两人成为世界中最初的人类。虽然如此,但不能忘记,在人类诞生以前,世间的动植物已生生不息地存在了。」
瓦旦说,那是他从小听到大的神话,但接下来的事情,则是某年初团队进行步行仪式时的亲身经历:
「我们舞团每年初都会有个步行计划,称为一百公里俱乐部 。那一年,走到北海岸、金山万里一处长长的隧道,里头灯光昏暗,尘埃满布,人车交错,空气混浊……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一度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体感怪异,觉得连时间的感受能力都失去了。没想到,走著走著前方却迎来一群国小生——在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一大群小朋友向我们走过来?在这个混浊的隧道里欸?连我们大人都快承受不了的状态,看到那群小朋友,真的会有一种现实与幻觉交错的感觉。」
瓦旦说,他们后来与对方交谈一阵,那是南投亲爱村泰雅部落的一群孩子。对方迎面而来的身影,身后不知是车灯抑或是他自己疲倦后产生的幻影,总觉得那一切与太鲁阁的创生神话隐隐扣合——有光出现的裂缝,走出了人形……
「我不知道现代人是怎么思考神话的?是不是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幻想?若是如此,还会愿意把神话传颂下去吗?」这一连串的问句开始在瓦旦心中浮现,切一个牵连一个,愈滚愈多疑问,像是:「更久以后,我还有办法再叙述这些神话吗?到了AI铺天盖地而来的世界,人类的身体还能够感受神话的重量吗?」
这些疑问,后来几乎成了作品的原型。跳舞本身,也是舞者的身体直接与现场的环境、目睹的双眼、共同感受律动的观众产生关系,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就像语言一样,一开始,或许能够以身体展演出一个形貌,但最终,语言不仅只是身体所表显得那样,它会长出自己的文化重量,与这个世界贴合在一起。

混浊,是生面显现的所在
访问瓦旦的时刻,《最后的隧道》正进入最密集的排练阶段。
瓦旦分享,本次排练过程中,他安排了大量的工作坊与舞者们一起工作,而其间的共通点是:「我总是有意识地思考,如何让大家的身体感受到一点点的苦难?」
他回忆,受访前几天,有一个排练是他让舞者抱紧彼此,抱得愈紧,其间的缝隙愈小,各自的呼吸也将愈发短促,气息交叠,不由自主的低鸣从大家的身体中发出,窒息、混浊、闷热的感受,「很像一个人的状态。他们虽然是一群人紧紧抱著彼此,但是最终好像彼此真的合为一,活在同一个身体里一样。」
虽然不走到最后一刻,还无法确知作品会生得怎么样,但是瓦旦明确知道,他这次有件事情要去挑战的,那就是:让剧场变得混浊。
他说:「剧场太乾净了。」
方方面面的那种乾净,空气,声音,为了让硬体安全,为了让创作者发挥,那是必要的乾净,他知道。所以他想要去骚动那种乾净。
「就像混浊的水,才是生命的显现,溪底的泥沙,被生物翻动,让各种状态涌现。我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看见生命的能量。」瓦旦说。
而这样意志,也近似于他近年思考太鲁阁语的「翻土」之说。此时此刻,他已并非追求一种平移的「翻译」,精准地让每个词都找到位置,而是用整个身体的力气去掏挖,弄脏双手弄脏整个身躯,让观众在一层一层的动作中自然感受词汇的指向。
以至于他最后不再担心这个语言和那个语言之间的歧异性,歧异是裂缝,因此如期创生神话所述——裂缝会走出另一种生命,那个生命会开创属于他的世界。《最后的隧道》便期待打开观众感知裂缝,任由千百世界在观看后诞生。
(本文出自OPENTIX两厅院文化生活)

瓦旦.督喜(Watan Tusi)
来自花莲立山部落的太鲁阁族艺术家。原舞者前团长,任职原舞者10余年间,参与多次台湾原住民传统文化之田野调查,于表演、编剧、导演、编舞等皆有相当质量的作品累积。2013年创立TAI身体剧场,成员来自太鲁阁、排湾、卑南、阿美等族,立命扎根于土地之连结,舞团成立之初,在花莲市农兵桥附近的铁皮工寮探索身体语汇。借由学习传统乐舞、观察与生活实践,认识自身与文化的关系,从而思考部落的社会现象、土地问题,以当代舞蹈的身体概念建立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