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1903-1969)在他的《试论华格纳》(注1)一书中,由不同角度出发探讨华格纳其人其作品,并批判其歌剧创作,对20世纪后半以降的华格纳研究有著指标性的影响。在〈色彩Farbe〉一章里,阿多诺以罕见的语气高度赞诵华格纳的「配器艺术」前无古人,他使用乐器有如画家使用颜料,自行调配出需要的色彩,用以作乐。阿多诺并引述理查.史特劳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的话语,称华格纳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其个别的配器风格,亦即有其独特的「乐团」,既使在看似风格统一的《指环》里,4部作品亦各有其声响个性。阿多诺清楚指出,「配器师」华格纳的「乐团艺术」始于《罗恩格林》,如同史特劳斯的建议,初学者要好好学习该剧「精细的木管混合方式」。透析《罗恩格林》前奏曲,即可明白阿多诺的赞叹。
《罗恩格林》前奏曲的声响结构
《罗恩格林》前奏曲开始的4小节在A大调和弦上展现一个没有时空感觉的声响。其手法为将乐团分成3组:4部小提琴为一组、两支长笛与两支双簧管为一组、4支拉奏泛音(Flageolett)的独奏小提琴为另一组,3组以不同的时间先后进入。因著重叠进来的方式,各组个别开始的时刻被遮盖掉,这亦是这几小节音乐结构的原则,要压抑制造出声响的乐器本身的特质。之所以选择A大调之原因应在于小提琴拉奏泛音效果的技术条件,A大调亦是《罗恩格林》的调性。接著,在一个完全由高音、没有低音的声响带构成的光环中,小提琴呈现了圣杯动机。藉著和声手法,让音乐上的时间结构得以维持在飘荡状态;阿多诺称其为「时间魔幻的停滞」。
当木管群进来时,首席长笛、首席双簧管和首席单簧管组成一个混合声响,抹去个别乐器的音色特质。在木管乐器之后是一个由中提琴、大提琴及法国号完成的混合声响;最后是重的铜管乐器。每当新的乐器群演奏著主题进来时,原来为主体的乐器就会退居音型伴奏的地位。因之,木管群的混合声响进来时,小提琴即退居伴奏,扮演水平的音色结构的仲介者。依此类推,当铜管乐器进来时,中提琴、大提琴则归位传统的弦乐4声部,成为乐团的基底功能。
这个看似配角的仲介者,其实一直向前或向后移动著,维持了整个音乐进行天衣无缝的连续性。另一方面,法国号和伸缩号在它们开始演奏主题之前,已经悄悄地被使用,因此,它们开始演奏主题时,并不会在音色结构中造成特别的段落效果。在铜管乐器带动整体乐团进入全曲声响最强处时,弦乐暂时退出,全体管乐渐慢时,第一小提琴开始轻声进入结束乐段,带动弦乐以高低音声部反向进行做出空间,在此之上,管乐器同时轻声加入,木管乐器先演奏破碎的旋律,再转为和弦,铜管群则仅吹奏和弦,二者与弦乐以与之前相反的顺序逐渐退出,最后只剩4支独奏小提琴轻声演奏和弦结束。这一首与传统歌剧序曲大相迳庭的前奏曲展现华格纳日益成熟、独树一帜的配器手法,更预示华格纳后期作品中,以叙述性的音乐走向创作的高峰。

音响幻境与戏剧叙事的融合
混合声响还可以有烘托戏剧的功能,第1幕第2景,艾尔莎上场面对控诉,她不直接回答国王的问题,叙述著自己的梦境,梦里有骑士现身救她。当她说到「一位骑士来了」(Ein Ritter nahte da)后,在高音弦乐器的颤音基础上,长笛、双簧管和降E调小号奏出进行曲,伴随之后的叙述。这个手法剧情上连结圣杯世界,并做出不真实、仿佛来自远方的声音,是真假难辨的幻象。第2幕第1景欧楚德和特拉蒙的对话,华格纳以缺乏高音的配器做出与《罗恩格林》声响世界相对的氛围,在大提琴、定音鼓和低音管的基底上,单簧管低音音域、使用弱音器的法国号以及由英国管、低音竖笛和低音管的混合声响做出阴郁的氛围,和下一景艾尔莎上场的纯高音木管天地形成对比。欧楚德呼喊「艾尔莎」时,氛围立时转变,暗示著艾尔莎即将步入陷阱。
乐器设计与场景推进的整合
在使用传统乐团技法时,华格纳驾轻就熟,让器乐声响叙述著场景。《罗恩格林》的铜管乐器经常有带动场面的功能。第2幕第3景清晨众人清醒至国王上场的长大段落,系以一远一近的两组小号先后吹奏开始,并拉长每一乐句最后一音,仿佛在空旷野外有回声的应答。其他木管、铜管乐器再陆续加入,呈现天色渐亮,场上人物逐渐增加的情形;弦乐则只有以长音和弦打底的功能。直至贵族开始上场时,弦乐才有著较大的起伏,带入合唱。相形之下,第3幕第3景同是准备国王上场,同样以小号开始,弦乐却拉奏著三连音分解和弦,呈现不安的氛围。对听者而言,同是天色渐亮,入耳音乐似曾相识,却有著今非昔比的感受,在音乐里获得应证。
写作《仙女》、《禁止恋爱》(Liebesverbot,1836年首演)和《黎恩济》(Rienzi,1843年首演)时,华格纳尚在19世纪歌剧传统中,摸索著自己的创作方向。自《飞行的荷兰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1843年首演)开始,他尝试在作品中创造一个和作品戏剧结构相关的音乐结构,让每一份总谱都有其个别的调性与音响色泽设计。在《罗恩格林》中,音乐的紧密设计得以和作品的唯一性互相结合,完成在戏剧构思里,即有为整个音响世界做整体设计的美学理念。(注2)透过灵活变换的乐团手法,写作《罗恩格林》时,华格纳赋予乐团多样的戏剧性,声响氛围的变换与不停的流动,强化了戏剧进行。圣杯叙述开始的歌词「在那远方,你们走不到之处」(In fernem Land, unnahbar euren Schritten),华格纳以他的音乐补注:他走得到。在掌握了乐团技法的精妙后,作曲家能随心所欲为展现戏剧,塑造乐团声响,进而让乐团与剧情对话,做出「全知乐团」(allwissendes Orchester),走向乐剧之路。
注:
- Theodor W. Adorno, Versuch über Wagner, Berlin/Frankfurt a.M. (Suhrkamp) 1952.
- 杨兹(Tobias Janz),〈从《黎恩济》到《罗恩格林》——华格纳德勒斯登时期的声响与管弦乐法〉,蔡永凯中译,收于:罗基敏、梅乐亘(编),《华格纳研究:神话、诗文、乐谱、舞台》,2013年台北华格纳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台北(华滋)2017,页152-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