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里充满各种偶然的聚合,
听众有的专业、有的搞不淸状况,因无聊而来了;
乐手或有合作许久,也可能在上个月才找到了这个伴儿;
这些原本不相干的人各自为了一个并非特别高尙的理由,
被放置于同一空间中,以散漫的精神样貌,
表达自己的想法,共享一种符号。
我被人以温柔眼神送出门。于是飞机穿越美洲大陆,降落在纽约无边的夏天,湿气和味道附在鼻翼间,同机的加拿大人穿过覆满污垢的空桥地毯时说:哇!好闻的纽约气味。
这是个烂城,却来了第六次,为著一些不同的煽情理由。朋友在机场捡了我回去,暗夜里明媚的灯浮在公路边,昏昏沈沈睡了好久,也许有几天,困得很,像兽类以冬眠度过艰困的时刻。淸醒之后,爬到电脑前上网路,找从前数个夏日里最爱去的音乐表演店的网站,看看有什么事干。图档成功下载“Knitting Factory”(注)站上有昨日活动、上周活动、本周活动、下月活动……纽约音乐家们总这么连续地活著、表演著,接受喝采。
「走路博士和肯……」电子乐团,没听过,买了中间打洞的地铁代币,坐车到下城,入夜后这一区有点儿冷淸,但有些街角的餐厅看来蛮不错,人坐在外边儿喝酒,女生把头发高高盘起。
演出的空间里一片暗影,没排椅子,得坐地上或站著,观众只两三人,静默不语,台上堆放著大量的键盘、取样机和混音器、效果器,坐在地上,看见两个乐手从台下直接跳到台上开始演奏……一会儿旋钮、一会儿拉音量,弹键盘时都只用一根手指头就发出连续怪音。
起先是没节奏只有震动的高频起伏,我的大脑快被搅坏,十几分钟后低频的贝斯和鼓跑进来,声音也从大脑开始传导至身体,地板被震的麻麻的,觉得有点儿兴奋,站起身来,身旁的听众已增加至十个左右,从背影看来很怪:全身黑衣的、头发乱卷的、腿长的、耳朶大的,没什么动作,顶多轻微摇晃头部,台上的表演者也不看任何人,盯著自己的机器,侧面朝观众,两个人又互相隔著机器面对,偶尔抛出一个改变乐句的视线,其余时间谁也没理谁。
节奏加快,出现唢呐的音调在混乱的速度上(是用电子模拟的音色),混起来好听得惊人,想到家鄕炎热马路上白白亮亮行走的送葬乐队。「音乐不是用音符构成的……,是用音色暗示、块状的记忆、身体发热/冷却程度构成的……」我这样想。
速度在舒畅的的累积之后慢了下来,声音持续,长头发戴小帽子的演奏者忽然跳下舞台跟一个观众要了一根烟,观众吓一跳,说:「Sure!」,演奏者吸了几口又跳舞台,把烟叼在嘴里继续盯著他的乐器看……我想大笑,除了电子音乐,还有哪种音乐家可以放著乐器不管、下来跟人要烟抽呢?
又被注入一种新的想法:音乐会里充满各种偶然的聚合,听众有的专业、有的搞不淸状况,因无聊而来;乐手或有合作许久,也可能在上个月才找到了这个伴儿……总之这些原本不相干的人为了一个──并非特别高尙的──理由被放置于同一空间中,以散漫的精神样貌,表达自己的想法,共享一种符号与其错离的部分。也许暗中期待到达一种高点,那是珍贵的瞬间,而后溃散──先是观众离去,而后鼓手丢了鼓棒说他不干了,吉他手也许还可以合作一阵子,主唱心中真正想的是拍一部低成本的实验电影,然后每个人就各自面向自己的旅程前进,没有依恋的表情会留在脸上。
的确会有下一场音乐会,只是成员就此改变,或乐手与观众的角色互换了。这,不就是人生嘛?想到这,我推门出去找洗手间,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也是搞音乐的」女生的无知纯情脸孔。过了一会儿回到表演空间,咦?只剩电子乐器在台上兀自嘟嘟发声,灯早亮了,表演者不知去向,几位怪观众们仍站著不动凝视空荡舞台,不知道这算结束了吗?等了五分钟,两位乐手从后台上来开始拔线、收拾机器,才知道在我不在的几分钟里,演出已经没了。
我终于连拍手都错过了。
文字|雷光夏 电子音乐工作者
注:
该演出场地Knitting Factory
网址:http://www.knittingfactor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