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了稚气的想像、不时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法国作曲家萨替的音乐,令人相当难以捉摸。身处于社会急遽变动,艺术潮流此起彼伏的时代,为了走出法国音乐的因循、守旧,并摆脱以日尔曼音乐的影响,萨替与同侪如德布西、拉威尔努力创新,而他的创意似乎更成了后世「偶发艺术」、「低限音乐」的先声……
时而悠远、神秘,时而幽默、天真;经常平易近人,总是透露著令人意外的惊奇;有如画家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充满了稚气的想像,也像廿世纪初一些前卫艺术(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不时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法国作曲家萨替的音乐,令人相当难以捉摸。萨替所处的十九、廿世纪之交,是个社会急遽变动,艺术潮流此起彼伏的时代;顺著时代的脉络来观察,才能较清晰的理解,萨替的音乐为何在那时独树一帜。
留著山羊胡子,戴著夹鼻眼镜,萨替的照片看起来很老成,事实上他的同侪德布西(1862-1918)还比他大四岁。无论是德布西、萨替,或更迟几年的拉威尔(1875-1937),他们在「世纪末」开始创作时,都致力于走出世纪中叶以来,法国音乐的因循、守旧,并且摆脱以华格纳为主的日尔曼音乐的直接影响。
从「神秘风格」到「神秘的社会主义」
一八八六年,萨替从巴黎音乐学院离开时,正好乘在象征主义兴起的思潮上,创作了一系列「回到古代」或所谓「神秘风格」的复古音乐,诸如钢琴曲《尖形拱顶》Ogives(1886),《萨拉邦德舞曲》Sarabandes(1887),《三首古希腊裸男舞乐》(1888)。这些古乐新创,具有葛利格圣歌般的飘逸旋律,古朴的、不因循惯例的和声;它们的超脱、庄严,令人发思古之悠情。萨替在这类复古音乐的创作上,无疑成了先知,因为这些作品启发了数年后许多类似的创作,诸如德布西的〈萨拉邦德舞曲〉(1894),拉威尔的《古风小步舞曲》(1895年)与《死公主的帕望舞曲》(1899)。德布西更把《三首古希腊裸男舞乐》的第一、第三首改编成管弦乐(1897)。不只到古代去寻求灵感,还到遥远的东方去做白日梦:萨替与德布西都参访了一八八九年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见识了许多来自东方的音乐,萨替那飘荡著东方装饰效果旋律,轻灵多变和声的六首《格诺斯舞乐》(1889-1897),无疑是那次参访之后的产物。
就在经常到巴黎圣母院去研究葛利格圣歌的同时,住在巴黎北侧蒙马特丘陵上,过著落拓不羁艺术家生活的萨替,经常在附近的「黑猫酒馆」或「精釆酒栈」(Le Clou)弹琴维生。在那儿,萨替接触了各式各样的通俗音乐与小型表演,还遭遇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来自各界的人士;如此的经验,不只激发他日后创作通俗化的音乐,还让他的某些创作染上了社会主义的色彩,例如他的《穷人的弥撒曲》(1895),或许可以称为「神秘的社会主义风格」吧。萨替还创立了一个想像中的「耶稣主导的艺术都会教堂」,信徒却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为此教堂撰写「教区公告」!这个奇特的构想,尽管发生在一八九○年代,却具有廿世纪将兴起的「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的样子了。
Vexations的前胆性与现代感
无独有偶的,同样在一八九○年代,还有另一项创作,远比「耶稣主导的艺术都会教堂」更加奇特,那就是即将在国家音乐厅进行「钢琴接力演奏马拉松」的相关乐曲Vexations(1893)。萨替写了短短三行音乐,曲中没有任何小节线、分句与力度变化,却加上简短的文字说明:「为了让自己将此曲弹奏八百四十次,最好事先做好准备,并且在高度的沉寂与肃穆的静态中进行。」此曲在萨替生前并未出版,直到他过世数十年后,才被美国作曲家约翰.凯吉(John Cage)在一九六三年加以演出,安迪.沃荷(Andy Warhol)是听众群中的一位。如果遵照指示,将这几行音乐非常缓慢的弹奏八百四十次,耗时将超过廿个钟头。因此萨替可说是同时创作了一部超短的,也是超长的独特乐曲。
萨替真的要让它被演奏八百四十次吗?恐怕未必。因此,它就像日后凯吉的名作《四分三十三秒》(1952)一般,同样是「观念艺术」。Vexations如果被演出了,就像凯吉的《四分卅三秒》或他的其他一些作品一般,充满了许多「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因此又属于「偶发艺术」(Happening)的范畴了。Vexations「非常缓慢」的沉思特质,经常被朝著「襌」的概念去解读。无论是观念艺术、偶发艺术或禅的理念,都是凯吉所热中研探的,也因此,他当初发现萨替的这个独特的「旧作」时的兴奋,我们是很容易理解的。至于这首短曲的反复弹奏八百四十次,又与当今「后现代」时空下,强调反复的「低限音乐」(Minimalism),也存在著许多类似。
属于萨替早年「神秘时期」的这首Vexations,虽然充满前瞻性地预示出上述种种当今艺术特质,却同时也隐约闪现著灵性的感觉:短短的乐谱中虽填满了许多升、降记号,大跳音程,以及「三全音」,然而这表面上看起来很繁复的记谱,当它被徐缓地弹奏出来时,却轻灵地飘散著神秘、庄严的光晕。因此,Vexations这个有些费解的标题,若被「钢琴接力马拉松」译为《麻烦事》,好像误解了原意,而显得有些轻浮;事实上,萨替在此曲中想传达的,并非他日后的音乐中惯有的幽默与嘲讽,而是早期作品固有的神秘、沉思的特质。此曲标题的意思,应是我们俗称的「一肚子火」,或「满腔的怨气」一般,它所指的,应是那看起来很繁复的记谱;可是当它被演奏出来之后,却让人惊奇地著迷于它那充满「疗愈」般的超脱与飘逸,一肚子火或满腔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稚拙风格」时期的创作
一八九八年,萨替从蒙马特搬到巴黎南郊的阿各伊(Arcueil), 从此一直住在那里,直到一九二五年逝世。矛盾的是,他在阿各伊居住在狭窄的陋室中,过著离群索居的严峻生活,却经常步行七、八公里,到巴黎的咖啡、酒馆去「社交」。在此迁居前后,萨替的音乐作风、笔法有了明显的改变:先前「神秘时期」的复古、沉思虽未完全消失,却变少、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短小、机智、天真,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富于对现嘲讽效果的钢琴曲;这些短曲经常具有幽默、暧昧的标题,乐谱之间有时被加上逗趣的,简短文字说明或诗句,萨替称之为「俳句」(haïkus), 以下是较知名的例子:《冷漠的小品》Pièces froides(1897)、《三首梨形小曲》、《为狗而作的松弛前奏曲集》Préludes flasques pour un chien(1912)、《自动的描绘》Descriptions automatiques(1913); 《乾燥的胚胎》、《运动与娱乐》……
这些短小、天真的钢琴曲,就像比萨替稍早的法国画家亨利.卢梭般,以一种赤子之心的稚气,对文明化的、相当复杂、矫饰的现代社会,做出「童言无忌」般的描绘、嘲讽与批判,尽管萨替或卢梭都不再是儿童。萨替的一些以儿童为题材的乐曲,更与卢梭的「稚拙绘画」(peintures naïves)有相当类似:如《童言童语》Menus Propos enfantins 、《生动的孩子气》Enfantillages pittoresques、《讨厌的小过失》Peccadilles importunes。
「二战」之间的「前卫」创作
第一次世界大战成了整个人类空前的大悲剧,「一战」前后兴起的种种艺术流派、风潮,体现出现代化社会的「进步」、繁复、冷漠不近人情,例如「立体主义」(cubisme)、「未来主义」(futurisme);战争期间形成的「达达主义」(dadaïsme)更充满了反战、反文明、颠覆传统的意味。一九一七年,著名的「俄国舞团」(Ballets russes)在巴黎演出的舞剧《游行》,藉著种种令人意外的前卫呈现,造成轰动,激起舆论,本来就不因循惯例的萨替,更由于参与此剧的创作,名声达到了顶点。在此剧中,萨替得以和创意无穷的作家考克多,立体主义画家毕卡索合作。萨替为《游行》所谱的音乐,可不是很直接、很劲爆的前卫,而是非常令人意外的,非常简易、单纯,却不同寻常的、令人跌破眼镜的,几乎是柔性的前卫(有人可能会批评说是雷声大, 雨点小)。配合马戏团开演前,炫示游行以便招揽观众的简易剧情,萨替参照了许多通俗音乐:歌厅、舞厅、马戏团的各类音乐。所有这些音乐都被不太相称地「贴」在一起,形成突兀的效果,有如立体派画家们的拼贴(collage)一般。适度地使用「噪音」效果,来增强突兀感,却不像「未来主义」的噪音音乐那么耸动:打字机、彩券开奖机、警报器、绰板发出的声音,水的泼溅声等,总是那么轻柔、幽默而令人惊喜。
在一战后之后,萨替被推为法国「六人组」的精神导师,成了「新古典主义」音乐的典范;他在创作交响戏剧《苏格拉底》Socrate(1918)、管弦乐《家具音乐》、舞剧《停演》Relâche(1924)等作品之后,因肝硬化,于一九二五年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