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这座艺文活动爆炸、文化节庆不断的城市,人们大多熟知专属剧场人的「戏剧盛会」(Theatertreffen),或是以舞蹈为号召的「舞在8月」(Tanz im August)。然而,当我问起「柏林马戏节」(Berlin Circus Festival)时,朋友们多半皱起眉头:「柏林有马戏节?」
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它选在剧院放暑假的夏季登场,从事与热爱表演艺术的人早已离城度假,谁还留在柏林;它不依附于任何文化机构,而是在废弃的滕珀尔霍夫机场(Tempelhofer)的空旷草坪搭起帐篷;最根本的,马戏作为表演类型,永远在「娱乐」与「艺术」之间摆荡,难以归类。
正是在这样不合时宜、不符常规的缝隙里,柏林马戏节从2015年开始,一步步把非典型变成日常,让「见怪不怪」成为最真实的节庆表情。也正是这种无法被轻易定义的特质,赋予了柏林马戏节独特的性格——一种自由、包容开放、多元、允许混乱的反主流精神。它既是个艺术节,也是一个社交场,更是既有文化分类系统的改写。
从非主流走向体制之内
回想起把当代马戏带到公众的视野,艺术总监尤萨.科贝尔(Josa Kölbel)说:「10年前,德国几乎没有当代马戏,我们邀请其他国外做当代马戏的朋友来柏林表演。那是蛮大胆的决定,因为完全不知道有没有观众会感兴趣,结果来了1500人。」
2017年,他们发起连署,争取让当代马戏在文化政策中被视为一种艺术形式。「当时连署有5个诉求:认可马戏是种艺术形式、机构中要有马戏类别和联络窗口、能平等受到公部门补助、能平等进入剧院和场馆,以及平等使用文化基础设施,像排练和驻村空间。」(注)
10年过去,这些目标大多已逐步实现。柏林马戏节身为德国当代马戏联邦协会(Bundesverband Zeitgenössischer Zirkus e.V.,简称BUZZ)一分子,在与其他成员共同推动下,让整体环境有了重大改变。不仅柏林马戏节本身已二度获得市府为期4年的资金挹注,愈来愈多马戏作品获得文化经费支持,而观众早已突破小众,逐渐形成固定、庞大的支持基础。
如今,迈入第 11 届的柏林马戏节,在滕珀尔霍夫机场这片城市绿洲,汇集来自欧洲各地的 19 部作品、51 场演出,于3顶帐篷与户外舞台轮番登场,观众人数翻倍至1万3千人。规模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骨子里的「另类」本色,仍然以挑衅的姿态,持续扩张这座城市对当代马戏的想像。
拒绝被驯化与标签的女子马戏
例如,来自义大利的玛丽安娜.桑克提斯(Marianna De Sanctis) 的《母亲.女性.艺术家》(Mother.Woman.Artist)就像是一记直拳,让女性在当代马戏中的声音被听见。在这个介于脱口秀与马戏之间的作品中,桑克提斯以幽默且毫无保留的方式,分享自己身兼女性、母亲和艺术家三重角色的真实经验。在性别歧视、权力压迫与表演体制中挣扎求生,她以自嘲回应这一切:「你不能要我在生孩子与工作之间做选择。这是我身分的一部分。你不能取走我其中一半身分。」虽然技巧成分极低,仅在结尾展现深藏不露的呼拉圈功力,但她近乎女丑式的自我剖白,让观众在笑声中感受背后交织的苦涩、愤怒和坚韧。
相较之下,芬兰西苏斯马戏团( SISUS) 的《泥土的记忆》(Memoirs of Mud)则是一种温柔的渗透。两位女性表演者像是从土壤中长出的作物,又同时是灌溉的农夫,只是她们浇灌的不是谷物,而是「庞克农场」的时尚。满地泥泞成了她们的伸展台,手提包幻化为温室,马铃薯被加冕为王冠,怪异的造型与行动,充满混沌和脏乱,泥巴沾满双手,指缝留下痕迹,挑战女性角色的温柔规训。全场没有语言,只有泥土与身体的翻滚、挣扎与纠缠,在肮脏与荒谬中,从母性大地获得力量,开出诗意与纯真的怪奇花朵。
当失败成为一种美学
另一方面,颠覆马戏对成功的执念,失败占领了舞台。瑞士慕斯特马戏团(Cie Moost)的《静物》(Natures Mortes)像是一场永远没开始、也不肯结束的派对。3个角色与1只打著蝴蝶结的狗,在一个新年夜的残局虚无游荡:粉彩气球、廉价假发、未竟的愿望,再加上走音的卡拉 OK、射不中靶心的飞镖、假装失败的杂技——看似随兴的错误与尴尬里,潜藏的是表演者对身体与技巧的高度掌握,我们也得以从「假装失败」的表演策略之中,看见日常的荒谬。
法国「小小点子保护协会」( Société Protectrice de Petites Idées) 的《重机混乱》 (Heavy Motors)更是彻底拥抱失败。1辆充满机关的破旧二手车,3位身穿霓虹运动服、腰系亮片腰包,带著韵律彩带的表演者,将舞台变成一场荒诞车展。看他们如何「出错」,是推动整场演出的动力——车轮歪斜打滑卡顿,身体被车门夹住拖行,令人尴尬的飞跃彩带舞。技巧高超之处不在于避开错误,而在于如何让错误变得令人著迷。它把俗丽与混乱推向极致,疯狂且真挚地邀请观众一起坠入失序,找到自由。
以话语和叙事挑战身体语法
爱尔兰/德国团体 Squarehead Productions 的《棍子人》(Stickman)是一部让人脑洞大开的哲学马戏。舞台上仅有1名表演者、1根棍子与1台电视,当表演者尝试在身体各部位平衡棍子的同时,电视萤幕不断提供冷静旁白,为观众所见进行说明、解构与重组。外部的语言干预,让人产生错觉,似乎棍子逐渐夺走主导权,也让人与物之间难以分辨主从状态。这场演出兼具身体难度与结构思辨,融合马戏、观念艺术与形式美学,用最简单的形式承载最复杂的问题。
另一个以语言为实验主体的是比利时的双人组克里斯与伊莉丝(Chris & Iris)的新作《呈现》(V_RST_LL_NG)。演出以文字、物件与身体的交织为基底,默契十足的搭档,以诚实的口吻谈论巡演生活、训练的枯燥与身体磨耗,并以幽默化解其中的疲惫。重复的动作被拆解并重新排列,语言在手掌、肩膀、抛接的力道间被折射成新的含义。这种将「话语」转化为肢体行为的策略,除了技术展示,更关乎两人关系「如何理解彼此」的过程。
在狂暴与节制之间的集体协作
当然,让人血脉贲张的马戏「爽片」也没缺席。法国「狂热马戏团」( Cirque Exalté )带来《漫天混乱》(Foutoir Céleste),以「摇滚精神」扰动舞台。高空秋千的呼啸、BMX 单车的冲撞、双人特技的扛举与跌落、杂耍与舞蹈的交错,共同编织出一个近乎失控的能量场。其中,担纲高空演出的女表演者特别令人惊艳,她的「完全放手」,让全场观众直面危险,为她惊叫、沸腾。
有别于《漫天混乱》的狂放,荷兰「手搭手特技组合」(Knot on hands)的 《蜿蜒 》(Meander)呈现的是一种节制的美感。5位表演者透过群体的信任与默契,不断在托举、倾斜、支撑与协作之间转换,如同自然景观,持续流动,壮丽又短暂。没有单一的英雄,没有对个体技艺的强调,将「合作」本身转化为美学核心,「我们如何成为1个群体」成了作品最动人的地方。
10年的累绩,柏林马戏节除了让当代马戏被认可,也证明当代马戏不只一种样貌,它让女性的声音被听见,让失败变成力量,让语言颠覆身体,让群体胜过个人。当观众离开帐篷时,带走的不只是炫技的赞叹,而是一种对世界更宽广、更复杂的理解。
注:尤萨.科贝尔专访,参见2024年冬季号《Do Circ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