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柏林,当大部分公立剧院关上大门时,位于米特区(Mitte)哈克谢尔市场(Hackescher Markt)的一处庭院里,有一间剧院依然灯火通明、人群熙攘。走上2楼,迎面而来的并非传统舞台正襟危坐的观众席,而是小酒馆式的桌椅配置。前台人员带位后送上菜单,观众点上一杯酒或轻食,随即被包裹在一种亲暱、放松以及共享的氛围里。不同于一般剧院常见的年轻观众,放眼望去大都是大人带著孩子的家庭客群。
这里是专门上演当代马戏作品的变色龙剧院(Chamäleon Theater Berlin,简称变色龙),在柏林这个表演艺术高度发展的城市里,马戏从一种边陲娱乐转化为具有创作语言与社会议题承载力的表演形式,变色龙剧院可说是这场转型的催化场域之一。
从倾听与尝试开始重生之路
变色龙剧院创立于 1991 年,正值柏林围墙倒塌之际。那是一个充满自由、反叛与想像的年代。「最初的变色龙,其实是一个由艺术家经营的综艺剧场,」现任艺术总监安克・波利兹(Anke Politz)说,「他们想演什么就演什么,对抗所有既定规则,反叛、自由、充满能量。」
然而随著城市氛围改变,观众逐渐习惯以「买票」而非「参与」的心态走进剧场,原始团队最终破产。2004 年,波利兹所属的新团队接手剧院,从零开始摸索未来方向。她坦言:「我们不是某天醒来就说『来做当代马戏吧』,而是在倾听艺术家、尝试新形式的过程中,慢慢走向这条路。」
关键时刻出现在 2005 年。剧院邀请来自加拿大的七手指特技剧场(The 7 Fingers)带来作品《阁楼》(Loft)。波利兹清楚记得那场震撼:「这是一个关于『一起生活』的故事,7位创团成员像是住在同一栋公寓。我们第一次看到马戏也能这样说故事,完全被打开了。」
摆脱标签,打造当代马戏的定位
在德国,「Varieté」长期代表著娱乐性质的综艺场。变色龙初期仍使用这个词,但很快发现它过于保守,无法反映剧院的企图。「人们一听到 Varieté,就以为是传统、老派的娱乐。我们逐渐放弃这个词,开始说自己做的是『Neuer Zirkus』(新马戏)。」波利兹说,这样的用语转换,在当时的德国艺术语境里几乎是挑衅。「很多人质疑:一间剧场怎么可以说自己是马戏?但我们一步步证明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直到第15年,变色龙才让媒体、观众与资助单位接受「当代马戏」的定位。
波利兹强调:「我们是一边实作、一边学习,一步步调整,才慢慢建立出变色龙今日的样貌。」引荐世界各地的马戏作品和柏林观众见面的同时,变色龙也吸收来自不同文化的启发:加拿大的团队精神(ensemble)、法国的「马戏战争」辩论(即当代马戏与传统马戏之间的断裂),以及德国本地独立创作者的能量。一如剧院的名字「变色龙」,她形容:「每邀请一个团队,就像换了一种颜色。我们持续开放、挑战自己与观众的舒适圈。」
与驻演团队成为伙伴一起共创
尽管经历多次转型,变色龙剧院的核心使命始终清晰。「我们承袭创始者的精神:创作者必须拥有完全的艺术自由。」波利兹强调,「我们希望创造一个空间,让艺术家能自由创作,也让观众进入一场真正的对话。马戏不该有第四面墙,观众不是被动观看,而是一起参与、互相倾听。」
身为艺术总监,波利兹表示,策画节目这件事,从来都不是单向的「挑选」,更像是关系建立。「我们的考量永远是:这个作品是否能与观众建立真诚的关系?演出是否具有持续5周的生命力?团队是否愿意与我们一起共创?」
变色龙剧院最著名的特色之一,是给予年轻团队第一次长期演出的机会。波利兹说:「很多创作者在作品还在构思时就找到我们,我们会走进排练场,不是为了审查,而是理解他们的语言与动机。」
例如,去年与来自加拿大的新兴马戏团队「观察者」(People Watching)合作《装死》 (Playdead)的过程中,剧院建议他们调整舞台语言,以符合观众视角与长期演出需求。「我们不是干预,而是一起创造变色龙版的作品,」她强调,「成为平等的艺术伙伴,不是出钱的主导,而是共谋者。」
替作品创造观众,而不为既有观众找作品
20年前,德国几乎不存在当代马戏的观众,变色龙必须一步步培养看马戏的气氛与情境。波利兹坦言,确实有过「我们喜欢但观众不买单」的节目,但这是策展的风险之一,「我们不只是为既有观众选作品,而是替一个作品创造观众。」
她描述观众教育的努力:「我们会做导聆分享,让观众能进入他们本来不会主动靠近的作品语境。这就是观众发展的核心。」此外,每年1、2月的「Play」系列成为推动观众教育的重要平台。「我每场都上台问:谁是第一次来变色龙?结果有七成举手。」这代表城市里仍有庞大的潜在观众,只要给予机会,他们便会走进剧院。
打造资源循环的生态系
2020 年的疫情迫使剧院停演,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第一次被迫取消所有演出,那一刻我们问自己:如果世界不再熟悉,剧场还必要吗?」波利兹回忆。
剧院没有急于转往线上,而是选择「向内」。团队固定聚会,阅读、学习多元共融的知识,并重建组织文化。波利兹认为:「我们不只是要回到原本,而是要蜕变。3年的沉淀让我们成为一个面对未来的机构。」
变色龙在 2022 年正式转型为非营利组织,这是多年累积下的必然选择。早期,因缺乏公共资金,剧院只能以私人商业剧场形式营运,全靠售票维持生存。「我们不是为了赚钱才经营剧场,而是别无选择。」波利兹坦言。
但随著时间推进,团队逐渐意识到,他们打造的其实是一个「生态系」:艺术家的平台、观众与创作相遇的场域。而疫情更加速了转型,「我们决定正式登记为非营利,才能建立募款、会员制度,才能让更多人支持当代马戏这个仍被忽视的领域。」
剧院也推动「团结票」(solidarity ticket)机制,让有能力的观众支付更高票价,补贴弱势群体以低价入场。排练场则以「有资源者付费、无资源者几乎免费」的模式运作。波利兹认为:「真正的文化机构应该让资源彼此循环,让强者扶持弱者,这是一种价值选择。」
马戏是个开放的容器
波利兹坚信马戏比其他表演艺术更能触及大众。它跨越语言与阶级,任何人都能感受身体的张力与风险。「即使你从未看过当代马戏,你仍能理解舞台上的风险与美感,」她解释,「它不需要预备知识,却能承载复杂议题,从移民、创伤到身体政治。」她强调,这正是变色龙长年投入的原因。「马戏是个开放的容器,能谈爱、孤独与人际关系,也能触及政治与社会问题。」
谈到性别与文化多样性,波利兹直言:「传统马戏充满刻板印象,『强壮男人抱起轻盈女人』这样的场景非常典型。」当代马戏则有机会翻转这些规范。变色龙会优先邀请处理性别议题或挑战舞台规则的作品,也积极为不同背景的创作者创造空间,创造被看见的机会。
文化预算删减下的结构隐忧
柏林的创作能量向来旺盛,然而,近年政府的文化预算削减,让未来不确定性加剧。波利兹观察,许多艺术家长期定居于此,作品开发、测试演出频繁。「表面上很繁荣,但没有制度性支持,这种生态其实不稳定。」例如,变色龙曾尝试申请进入市府的4年期补助计划,虽获评审推荐,却因政党轮替而胎死腹中。波利兹坦言:「创作能量是有的,但结构正在退潮。」
对波利兹而言,最大的愿望是某天不必再为「生存」辩护。「我希望我们的能量能专注在探索与创造,而不是疲于奔命地证明自己值得存在,」她说,「当代马戏应该自然地成为艺术生态的一部分,而不再被视为一场冒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