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台北爱乐管弦乐团主办、聚焦东亚文化传承与现代发展的「东亚乐派论坛」,于2025年9月9日在东京台北驻日经济文化代表处盛大举行,邀请了日本、台湾3位重量级文化领袖,以跨越千年历史与多学科的视野,剖析东亚三地如何在儒家文化基底与全球化浪潮下,形塑其独特的艺术与文化面貌。
3位讲者分别是日本萨摩琵琶演奏大师塩高和之、台语雅歌作词作曲家陈维斌,以及台北爱乐管弦乐团创办人赖文福。他们从古老的乐器、濒危的语言,到现代的古典乐发展,展开了一场关于文化记忆与自我表述的深刻对谈。
第一讲:琵琶的千年传承——从皇室雅乐到国民叙事诗
塩高和之一开场便透露了传统艺术家所面临的实际挑战。他指著体积庞大的琵琶幽默地说:「为了要运这把琵琶,都要花两倍的价钱。」 这种不易搬运的「现代日本琵琶」,承载了日本音乐上千年的声音史诗。
他首先追溯了日本音乐的源头——中国文化的输入。早从飞鸟、奈良时代(西元6到8世纪)起,包括新罗、百济、高丽、林邑等地的乐舞便已传入日本。尤以雅乐的传入为关键。西元701年雅乐寮(歌舞司)的设立,被誉为当时的「国际音乐大学」,女性学员比例相当高。他强调,雅乐琵琶能够千年形制不变,持续流传至今,在世界范围内极为罕见。这稳定性的关键,在于天皇制度:「天皇周边的高阶层人士会去学习雅乐、研究雅乐、欣赏雅乐。」
然而,琵琶的历史在镰仓时代(12世纪)迎来了革命性的转捩点。随著《平家物语》的诞生,日本音乐出现了第一个完全本土化的作品。《平家物语》的传播形式,不再是纯粹的书写,而是透过弹唱,让琵琶艺术从原本的皇家专属,变为「一般国民可以听到的艺术」。琵琶因此小型化,更易于携带。塩高和之总结,镰仓时代是包括茶道、花道在内,「现代的日本文化的起点」。
虽然江户时代琵琶一度因琉球传入的三味线普及而衰落,但在江户末期,萨摩地区(鹿儿岛)诞生了新的萨摩琵琶弹唱形式,强调边弹边唱,将想要讲述的故事表现出来。
进入现代,琵琶在战后与军国主义的联想一度使其衰退,但在1960年代末,鹤田锦史等大师开始将琵琶从歌唱伴奏转变为纯乐器演奏,并与武满彻合作,走向国际。塩高和之为第一讲做出深刻的结语:「仅模仿师父的技艺,传统会逐渐贫乏;唯有理解『师所见的世界』,内化其精神,才能真正承继传统并创造新的文化。」
第二讲:语音的深层记忆——台语文化的复兴与挖掘
台语雅歌作词作曲家陈维斌,以「语言学」作为切入点,揭示了台语作为一种语言的精妙与其复兴的关键。他举例说明台语中「门开开」的差异,阐明台语的词义变化,可以仅凭「单纯在声调上变化就改变意义」,这突显了语音学在台语创作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甚至指出现代语音学的发达,与Google为了让电脑理解人类语言而进行的标准化研究息息相关。
陈维斌提及语言学分类,学者曾将记忆分为「浅层记忆」与「浅层记忆」。他解释浅层记忆是需要正式的、刻意的学习,例如外语的文法或发音;而深层记忆则指自出生起不断听闻而自然记下的语言规律,不需思考便能自然发出,这包括台语中变调的规则,即「两个相同的字放在一起的时候,其中一个一定要变调」。
经过长年的研究,他忧心地指出,现今的年轻一代虽然努力学习台语,但在涉及深层记忆的部分总是不够流畅。他由此得出了关于语言存续的核心结论:「如果没有从小的教育,『深层记忆』便无法获得,语言最终将会流失。」
陈维斌提及自己开始创作台语歌,源于一篇名为「被遗忘的文化」的文章。他想像了一个没有日文、没有中文,只有台语(以及其他原住民语)的过去。因此,台语不应只停留在日常用语的「呷饱」(chia p'a)这种层次。他强调:「台语必须用文学性的方式来表达,才能够满足社会的深度需求。」他将自己的创作视为一种「挖掘」,找回那些被遗忘的智慧,并将其置入歌曲中,让大家传唱,借此习惯并复兴台语。
第三讲:古典乐与东亚儒家文化圈的现代化进程
台北爱乐管弦乐团创办人赖文福,以其40年的办团经验,从医学人类学的宏观视角,分析了台湾、日本、韩国在西方古典音乐发展上的独特路径。他指出,西方古典音乐多数是从1900年左右的殖民时期传入东方,并由传教士或音乐家扮演引进的关键角色。东亚古典音乐的发展大致历经3个阶段:殖民与战时(1900-1945)、战后过渡期(1945-1980)以及现代化时期(1980年后)。
赖文福首先分析了日本,由于其曾为殖民强国,发展略早。他提到犹太裔音乐家R. Joseph Rosenstock为躲避纳粹逃到日本,并培养了日本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音乐家之一斋藤秀雄,进而造就了首位在国际乐坛取得成就的亚裔指挥小泽征尔。日本在古典音乐领域的成就巨大,据日本交响协会统计,登记在案的约有40个职业交响乐团。最知名的是NHK交响乐团、第2个是读卖交响乐团、第3个是东京都交响乐团等等,前8个都在东京。尤其在硬体建设方面,日本的古典音乐厅建造水准与密度居世界之冠。他特别指出东京的三得利音乐厅(Suntory Hall),在国际排名上名列前茅,不仅建筑、音响,更值得一提的是它的管理及演出水准,可谓亚洲最高的荣誉。愈晚落成的音乐厅通常建筑与音响更好,但不能不提的是大阪音乐厅,它完成于1982年,曾被誉为「古典音乐皇宫」,在日本音乐界扮演重要角色。
谈到台湾,赖文福介绍了早期代表音乐家江文也。生于台湾的江文也,成名于日本,以其管弦乐作品《台湾舞曲》在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艺术竞技音乐项目中,获得选外佳作的特别奖,并获得奖牌一面,但其人生充满边缘人的处境。台湾重要的交响乐团之一,就是台北爱乐管弦乐团,过去几年不但表现亮眼,在国际上用音乐、也举办论坛发声。至于场馆方面,赖文福介绍台湾北中南重要音乐厅与艺术文化中心外,也将台湾的国家音乐厅、日本的三得利音乐厅,以及韩国的文化会堂并列,称之为「东亚最重要的3个古典音乐厅」。
在总结东亚三地的文化特质时,赖文福从人类学角度指出,儒家文化与考试选拔制度是其人才养成的共同基础。社会普遍相信「教育是能够使得社会进步的动力」,因此专业考试、音乐学院与国际比赛等成为儒家所强调的正统与智得的体现。然而,因为国家历史与建设方针,三地发展亦有独特差异。日本强调集体主义与规章遵守,秉持「和魂洋才」概念,也就是以日本精神加上西方技术,特质是强调集体主义、遵守规范;韩国的特点是激烈的竞争追求成就,将国际承认视为国家荣耀;台湾则具有多元与灵活转化的特点,虽受儒家科举与日本规范影响,后期又引进美国的自由思想。所以台湾音乐家追求正统,同时具备跨界与文化外交,最终目标是:「多元文化,重视文化表述,更是在世界寻找自我的位置。」
总结这3个国家,以教育及考试作为社会主流,对师承非常尊敬,经过名师指导才能变成正统,学术与音乐的经营都变成国家形象。各用一句话来形容,日本是国家工程,韩国是成就导向,台湾是多元文化。
综观「东亚乐派论坛」的3位讲者,看似从迥异的领域出发——萨摩琵琶的古老回响、台语的语音学结构,以及西方古典乐的东渐史,实则共同指向了东亚文化在现代进程中的一个核心命题,那就是——如何在面对外部影响时,确立并发声独特的文化主体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