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香煙裊裊，恍惚中，燕尾雀替翹首蜿蜒，憨番甸甸扛廟角，朱紅、丹青、赤金隱約閃現，經文誦唸惹得身體發脹……一個回神，哪來的煙？哪來的燕尾、雀替、憨番？更別提這紅的、青的、金的，眼前只有乾淨的身體與動作。別驚訝，雲門２藝術總監鄭宗龍「春鬥2015」作品《來》Beckoning的魅力即在於此，動作與意識間的竄流，召喚身體微顫不說，更勾起視覺與嗅覺悸動。

回溯兒時回憶  鄭宗龍怎麼《來》？

鄭宗龍琢磨了什麼樣的身體，讓不可見的可見了？延續自近年創作《在路上》（2011）、《杜連魁》（2014），可以讀到台灣民間小戲如車鼓、家將的款擺身體，或太極導引的圓、擰動力元素，皆為鄭宗龍試圖揉合的身體素材，今年的新作《來》亦然。

不過《來》的骨與肉，最遠可回溯至編舞家兒時回憶。宮廟、起乩、誦經，都是艋舺生活的一部分。尤其乩童在桌頭唱誦下，突然拍桌、翻臉、變了個「人」，鄭宗龍好奇這一切怎麼來？排除神秘主義探究，他專注的是身體上真實發生的觸動，好比在巴黎聖母院聽聖歌，或台灣宮廟中聽誦經都能感動落淚，這什麼時候「來了」，身體騙不了人。非關宗教，他只潛心那原初的真實身體經驗，進而與觀眾分享。

好奇台灣宮廟文化的同時，鄭宗龍也遇見自己深層的文化自卑感。「講什麼起乩，說這些無ㄟ某ㄟ（有的沒的），揪奇怪，但覺得奇怪的想法也很奇怪。」鄭宗龍壓低嗓音說著。也許宮廟文化常與不良少年畫上等號，負面說法渲染下，為他年少時代的生命記憶，蓋上一層陰霾。所以作品取名《來》，也有「面對」之意。「為什麼不敢說？」他自問。藉著面對莫名的陰霾，鄭宗龍看進自身獨有的生命記憶。

因此，排練場上，他像雕刻師般一刀刀刻劃的，不只是那檀香裊裊和廟宇樓台，更鎔鑄了他面對生命記憶的坦率與厚實。鄭宗龍與舞者工作雙人舞，乍看彷彿三人舞，大概廟宇文化獨特的韻律態勢，必須透過他跟著、呼吸著，方能一次次灌注到舞者身體中。

「春鬥」新氣象  俠女vs. 頑童

「春鬥2015」有兩件新鮮事，除了作為雲門劇場落籍淡水的首發演出，更是首次開放給長期合作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拉法與黃翊以外的年輕編舞家——陳韻如與黃懷德。

編舞家的選擇上，藝術總監鄭宗龍有其獨特見解：「他們倆的身體與舞蹈方式有一種活力與個性。很少在這種年紀的女生身上，看到韻如這般陽剛揮灑的氣質。懷德嘛，台台的，好像骨盤永遠沒裝好，台語叫懶ㄋㄨㄚ啦，所以他舞蹈有一種搖擺的特質。」無論瀟灑或懶ㄋㄨㄚ，鄭宗龍均不限制兩位編舞家的創意，唯一默契是強調在身體上創作，「就跳舞吧！」

陳韻如舞作取名《衝撞天堂》Hell Groove，便應和了她那瀟灑不羈、騎著「野狼」勇往直前的俠女性格。

零星羅列的舞者身著米白長裙，朝同一方向緩步而行，彷彿電影《X情人》眾天使站立在沙灘上的場景，突然間，一位舞者不由自主地顫抖，接續兩人、三人，像感染一般。由此可見，俠女不是以小清新的眼光看待天堂，一線之隔的地獄（hell），反而是她韻律（groove）的想像，所以痙攣、顫抖、重心下沉、機械似的重複等動作語彙，一一在舞者身上發生。

「我覺得憤怒的力量很美，可能只是單純的希望某種美好。但有些人被淹沒在憤怒之中，忘了為什麼憤怒，回頭想想，憤怒也許只是單純對世界不解、單純想跳舞，為什麼不行？」陳韻如直直問著。即便從憤怒思考，俠女不改光明性格，舞者下沉的身體，痙攣中，顫抖的手仍向上往天堂探求，看似脆弱，其實從地底長上去的力量更驚人。

鄭宗龍口中台台、懶ㄋㄨㄚ的黃懷德，看似玩世不恭，其實有他細膩的一面。《暫時而已》Horde是黃懷德面對人生低潮的過程。大學畢業後，與驫舞劇場一票男人熱血工作五、六年後，想開始自己的創作路，然而屢次申請補助，卻處處碰壁，不得其門而入。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我這五、六年的努力都沒人看見嗎？」憂鬱中，鄭宗龍一通電話，邀他為雲門2編舞，生活才有了點盼頭。

懷德專注身體，卻相信可以不只是身體，「顫到這樣的頻率會有不同的情緒出現，不同舞者也會有不同性格或情緒出現。」黃懷德邊講邊示範著。編舞家在畫面與姿態布局下，挹注他獨有的人生滋味。所以舞者躬身靜默不語，手姿卻透露那欲言又止之情；他的舞者款擺、顫動，不斷重複下，竟也溢出了編舞家的憂鬱與無奈。

雖然他告訴自己「低潮只是暫時而已」，彷彿蠻不在乎。「其實就是因為在意，才要告訴自己暫時而已」，足見隨性與細膩並存在這大男孩身上，也在其舞作的台式搖擺與濃厚情緒中映現。

擔綱劇場首發  編舞家專注創作淡定以對

問及兩位編舞家首次在雲門2創作，並且將擔當雲門劇場開幕演出是否有壓力。陳韻如不改瀟灑個性，淡定說來：「一開始就想說來編舞，不錯啊。後來知道有幾件新的事發生，包括鄭宗龍上任藝術總監，還有雲門劇場開幕演出，發現蠻多人在關注的。不過後來沒想這麼多，專心工作就是。」調皮的黃懷德，則借用林懷民老師的叮嚀，「『這是溫暖又沉重的託付啊』，因為這麼大的機會很少，讓你能夠被看見，就是溫暖嘛，但壓力當然也是有啦。」無論外在眼光如何，兩位年輕編舞家，皆秉持專心回到身體與創作上的堅持。唯有面對自己，才有足夠能量面對外面的世界，更期待三位編舞家為雲門劇場開幕打出漂亮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