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本是一个特定社会、文化的函数,它反映了某种特定的观念和价値。希腊人重视现世生活,以愉快的心情接受自己的身体,视之为尽善尽美的化身;印度人视身体为繁衍后代之用,大胆地歌颂性爱,装饰在圣庙建筑上;在台湾,我们的身体似乎在传统观念的重重围裹下,显得有些羞赧而难登大雅之堂。
目前收藏在巴黎罗浮宫,并被称为罗浮宫镇宫三宝之一的大理石塑像《米罗维纳斯》,一直是世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躯体。《米罗维纳斯》创作于西元前三百年左右,距今已超过两千年。她裸露上身,腰部以下则以长布裹缠,双臂早已断折失落,但似乎从未有人嫌她肢体残缺或衣衫不整,反而被她的气度、体态及全身匀称的比例所倾倒。其实,《米罗维纳斯》只是出土的许多希腊女性裸体雕刻中,最享有盛名的一尊而已,尙有为数可观的裸体希腊女神,坦然地站在欧洲各大博物馆中,接受世人的赞美。
希腊人的「衣服」
古希腊人除了留下几近完美的女性雕像外,亦有许多男性裸雕传世;虽然这些雕像大部分是罗马时代的仿刻品。罗马人特别喜爱希腊雕像,他们想尽办法从希腊请来工匠从事模刻,用来作为家庭装饰或布置庭园。从这些模刻品中,我们仍能借以一窥古希腊人对人体之美的兴致与品味。一则有关于古希腊人的描述,大致是这样的:
古希腊,男子穿无袖短汗衫,女人则穿长及脚背的长汗衫,而在两肩处重叠起来,然后再垂到腰际。此等装束,只要一松手便能脱掉;他们并不捆绑腰身,没有固定的形式;裸体从罅隙间以及运动中显露出来。一到运动场,人们则脱个精光,在赛跑场中、在许多严肃的舞蹈时都一样。普里勒说:「不包裹一物是希腊人的特性」,对于他们,衣服只不过是一种怠慢的附属品,它让身体随便,而且一下子可以脱掉。(摘自《艺术哲学》,H. Taine著,帕米尔书局)
这样的描述,我们只能从现存的希腊雕刻上的去印证。原在巴特农神殿中一组雕刻,现在被收藏於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三女神》,她们的「衣服」其实只是像泡过水的床单,佣懒随意地湿贴着女神们的身体,虽不卖弄,但已风情万种,体态毕露,我们似乎可以从中瞧见完整的肉身。而现存的男性运动员雕像,则几乎是全裸的,他们当初都是在运动比赛之后,雕来献祭,以完美的肉体表达对诸神的崇敬。《擦身者》作品中,裸体靑年一手平伸,另一手正以刮刀刮去运动比赛时涂在身上的橄榄油,说明他们在运动场时,是一丝不挂的。在今天,我们或许很难想像,真的会有一群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裸体竞技,而且可能是在神圣的奥林匹克大会上;但从现存的希腊雕像中,也没有理由怀疑Taine的描述失真。
传世不朽的肢体美感经验
在希腊人的观念中,精神并没有高于肉体,也不认为灵与肉是分开的,肉体本身即已显现完整的灵魂。他们认为,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人,是一个能思考、有意志的肉身。他们对肉体真正感兴趣,并尽可能地赞美,要以最美的裸体出示在神的前面。希腊人应是最懂得欣赏自身之美的人,正如一尊雕像《美臀维纳斯》所呈现的一样。《美臀维纳斯》亦是诸多希腊女性裸体雕刻之一,雕出了维纳斯正回首凝视自己的臀部。在沐浴中的女神,不意间发现了自己圆润完美的臀部,并为之陶醉不已,这不正是希腊人「自我欣赏」的写照吗?这种产生自地中海边缘的美感经验,也正是西方艺术中,对肢体美特殊癖好的传统所在。
希腊人对肢体的颂扬,因罗马人的传播而发扬光大,但却在中世纪时期受到压抑,直到文艺复兴时期,肢体之美才又重见天日,并开出更为璀璨的花朶。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观念中,虽不否认人是上帝最完美的创造物,但生命却另有所指,肉体只是灵魂的躯壳,要重视的是来世而非今生。我们再见到轻捷且充满人性光彩的裸身美术作品已经是十五世纪了。波提且利(Botticelli)的名作《维纳斯的诞生》是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早期的作品,目前收藏在弗罗伦斯的乌菲兹美术馆中。该作描绘刚自海中贝壳诞生的维纳斯,长发及腰随风飘扬,把女性肢体优雅婉约的风姿表达得淋漓尽致。十六世纪的威尼斯画家吉奥乔尼(Giogirni)和提香(Titian)则又把裸体女性之美,发挥到了另一个高峰。提香的《乌比诺维纳斯》和吉奥乔尼的《睡眠的维纳斯》都让女神裸体斜躺着,姿态闲适优雅,而特殊晕涂的色调使肉色显得特别秀丽动人也带几分迷情。而同一时期的米开兰基罗,则在西斯汀教堂内,以《创世纪》为名,画出了美术史上空前的裸体群像──男男女女在宗教的外衣下,各自以自己的身段展示肢体的可能与伟大,应是希腊时代以来,最为壮观的肢体竞秀场面。此后,人体成为西洋美术中最普遍而重要的素材与对象。
肢体之美的追求,表现在雕刻上、绘画上,也表现在运动竞技及舞蹈艺术上,甚至称之为「肢体语言」。透过肢体的表现,把人由平庸的状态中超拔出来;除了借以呈现现实人性中的悲苦喜乐,也用以彰显精神层面的高昻壮濶或幽远凄迷。
就美术上而言,我们可以从罗浮宫所保存的历代名作中,看出西方美术对人体的兴趣与依赖。大部分作品都和人体有关,尤其当我们走进法兰德斯画家鲁本斯(Rubens)的陈列室时,巨幅的人体画所呈现的景象,只能以「玉体横陈」来形容;而法国十九世纪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Ingres)的部分裸女,亦给人相同的印象。比起希腊雕刻的典雅、洗炼风格,鲁本斯和安格尔的裸女们就显得有些煽情、迷惑,更带世俗气;但总是在某种特定的艺术氛围中,也能令人感受人自身内在生活的讯息与活力,并未掉入肉欲的迷惘中。
不同的看「重」身体
西方美术对人体(裸体)的热衷与兴趣,实不待言,但也并非全无禁忌。法国印象派的先驱者马内(Manet)的两件作品《草地上的午餐》与《奥林匹亚》,当年就曾惹得批评家与观众破口大骂,虽然今天两者都是美术史上的不朽名作。马内在《草地上的午餐》中,安排一位裸妇与两位衣着整齐的绅士在树林中野餐;而《奥林匹亚》则以妓女为模特儿,并取了一个高贵而接近神圣的名字──奥林匹亚。大家认为马内触犯了社会道德禁忌而大加挞伐;但真正的原因是马内画得很写实,过于强调自己对时代的新感觉,没有沿用美化人体的传统画法,也没有借用女神的名号,而这一点批评家与观众当时都并未察觉。此外,西斯汀教堂上的壁画在前几年淸洗时,才发现缠绕在部分人体上的腰布,并非米开兰基罗当年所画,而是后来的人加上去「遮羞」的。这说明了西方人并不是对所有的裸体都能坦然面对的,追求肢体之美的传统,似乎也有其传统的规范,但比起我们这里经常引发的「艺术」与「色情」的争议,他们看待身体之美的眼光,远为自在而健康。
对人自己身体的看重,中外皆然。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们看重身体的方式是将之重重包裹起来,不可轻易示人;而西方人则让肢体发挥最大的可能,以彰显人的万能与伟大。裸体之美在希腊时代属天经地义,稍后的西方人视人身为上帝的恩赐,尽情加以歌颂,但基本上都与「色情」无涉;只有在印度,我们眼中的「色情」──大胆的男女交媾场面,才大量地搬上神圣的台座上,装饰在各地的印度教庙宇中。在印度的卡鸠拉荷著名的印度教圣庙群上,那些露骨的雕像,常叫一些不熟悉印度教传统的观光客们看得面红耳赤,印度人却视之为神圣的人类天性,并以之颂赞诸神的创造力。艺术本是一个特定社会、文化的函数,它反映了某种特定的观念或价値。希腊人重视活生生的现世生活,以愉快的心情接受自己的肉体,并视之为尽善尽美的化身;印度人则视身体为繁衍后代之用,大胆地歌颂性爱的场面。在台湾,我们的身体似乎仍在传统观念的重重围裹下,显得有些羞赧,也难以坦然地登上大雅之堂。好多年前,国父纪念馆曾拒绝展出裸体画,也曾要求一个原本裸体演出的非洲民族舞团穿上衣服;今年初「骨迷宫」的演出,再度遭逢相同的命运,最后也不得不更换演出的地点,不免叫人对国人的「身体」概念感到莞尔。不过,这些与民国初年画家刘海粟刚引进裸体模特儿时,所造成的举国震撼情况相比,就显得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了。
人身是希腊诸神的最爱,上帝的恩赐;完美的肢体令人激赏,而艺术中的肢体更可将我们的兴味提升到更高的境地;但我们在一些保守的教条下,却也往往把肢体的艺术视同毫无兴味的牛肉场,而将肢体之美逼往阴暗的角落中,不免叫人兴叹!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像希腊人那么健康、坦然地面对「自己」,欣赏「自己」?
文字|陈水财 专业画家,成功大学建筑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