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欣,1984年生,自高中起学习京剧旦角艺术,曾赴中国学戏,遍访诸多前辈艺术家,并取得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但他不囿限于京剧表演,陆续以导演、演员等身分,加入现代舞、布袋戏、现代剧场、歌剧等各类形式的创作,演出足迹更扩及法国、义大利、印度、新加坡等国。2025年5月23日,兆欣意外于家中辞世,享年40岁。本刊特邀昆剧艺术家温宇航,以兆欣挚友的身分,回忆他与兆欣相识、相惜的过程,以为纪念。
我认识兆欣,不算太早。2016 年他在戏曲学院排戏,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但真正的相识,是在 2019 年。不过,早在 2013 年看本事剧团的《三颗头》时,他的名字、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就已经让我记住了。
后来真正认识他,才发现他真的非常独特。他涉猎极广,京剧、昆曲、歌仔戏、当代音乐、舞台设计、文本改编⋯⋯他什么都碰,而且都碰得深入。跟他聊天,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我们一谈起创作就停不下来。他的脑子跳得很快,总是有一些天外飞来的点子,让我惊叹:「怎么会有人可以这么快想得到这些?」
2022年大稻埕青年戏曲艺术节的《形色抄》,由兆欣执导。我曾经在排练场,旁听他怎么说戏。我的学生王玺杰是当时其中一名演员,当时兆欣还很稚嫩,然而他说戏的方式,对年轻演员是蛮冲击的。他不会按部就班地说:「你这里要一亮相、那里要一转身。」他会说透过具体的形象、人物去引导演员思考如何创造角色,他甚至说过:「你要让人觉得你心里住著个神秘的东西」。那是一种用形象、用情境去带动表演的方式,不是每个演员都接得住,但他一直坚持用这样的语言,带著大家往文本深处走。
导戏时,他总会丢出很多视觉画面或奇异的比喻。我记得他曾经为了舞台设计,做过好几种椅子的组合方式。那不是单纯的布景,而是有逻辑、有节奏的装置设计。他很在意「线条」,不论是戏的情节线、角色的情绪线、甚至演员在舞台上移动的身体线条。这些东西在他的戏里,不是偶然的,是设计过的。那时我在旁边看,常常心里佩服:「这种设计感我真的玩不出来。」
他是一个不挑食的创作者,什么都敢碰,什么都想试。要做「古琴」加「说唱」,他做过;要让「印度的表演艺术」和京剧、昆曲结合,他也做过。他甚至会自己想:「这段音乐如果不够,那歌仔戏里是不是有某个曲调适合?」我记得他在排歌仔戏的《思凡》时,处理小尼姑这个角色,居然用了台湾本土音乐的元素,让整个人物、表演「有了土气,又有神气」,他也自信地说:「这才真的贴近这个角色。」
我有时候会笑他「太有胆了」。但其实,是因为他真的懂。他学过昆曲,也学京剧,而非空想。他的养分来自于传统,但他从来不甘于复制。他知道「戏曲这门艺术如果只是重复,是会死的」,所以他一直在找——我们的语言还能往哪里去?我们的节奏还能怎么变?我们的表达还能多深?
他很有企图心。他曾说:「我要做出一出可以跟《绣襦梦》媲美的戏。」他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真的一步步去实验,去创造,去结合不同文化、不同媒材、不同身体。印度的吟唱、马来西亚的舞蹈、甚至是能乐音乐的处理方式,他全都钻研过。他不怕走远,只怕停在原地。

但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会打工、会接案子、会算钱。有时候我们聊天,他也会说:「唉,一两个月没案子,真的很难撑。」但他就是会自己存点钱,存到一笔之后,再回来做他想做的事。他说他撑得住,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路」。
他做事有点「浪漫」,但不是天真。每次我们吃饭聊天,他都会想著下一个戏、下一个方向、下一次合作。他常常抛出一些点子,让我当场哑口无言,但回去之后又开始冒出灵感。他是那种会「点燃别人」的人,不只是艺术上的灵感,也是一种能量。他走到哪里,那个地方就会热起来。
他不在体制内,这让他更自由。他可以接自己想要的case,可以跨国际、跨领域,可以把当代艺术的语言带进京剧、昆曲。他让我们这些在体制内的艺术家,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他的作品也许前卫,也许难懂,但那是一种诚实的实验,一种对未来的探索。他不是只想表现自己,他真的在为戏曲找一条新的出路。
我们都在的那个群组到现在还会聊天。有时候只是闲聊,聊吃的、聊哪里好玩、聊某个演员哪里表现不错。但我发现,兆欣在里面永远都是那个「会突然丢出一句神来一笔的人」。他的想像力是流动的,随时都在。他会说:「这一场戏其实可以像梦一样」,然后下一秒又说:「你不觉得这可以跟印度鼓来做节奏对应吗?」
我真的很佩服他。他让我知道,一个艺术家可以怎么不甘于复制、怎么不断去探索新的边界。他的演出、他的导戏、他的设计、他的音乐观、他的节奏感,全部都让我学习。
他是个不甘平凡的人。他也不是那种张扬型的艺术家,但他做出来的东西,每次都会让你停下来,重新看一次。他太特别了。
我还没能接受他真的走了。心里有好多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想合作的点子,现在只能慢慢收进心里。
他总说他想做神仙。也许现在,他真的去当神仙了。
我会撑住,把接下来的所有戏演好。希望有一天,我们在另外一个舞台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