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议给覇王的爱骑乌骓增加一个马僮的角色,梅先生说:「为了戏的完整,留传后人,应该把戏改的更好……。」
回忆起一九五五年北京新影电影制片厂计划将梅兰芳先生的舞台艺术《霸王别姬》搬上银幕,当我们接到这个通知大家都兴奋起来,所有梅剧团的成员都投入这项准备工作,梅先生也就更忙了。我负责音乐部分,正紧张地思考着,特别是《霸王别姬》这出戏是梅先生当年曾与杨小楼等合作演出久负盛名的佳作之一,这次搬上银幕应该尽量做到尽善尽美,不能留下点滴遗憾。因为舞台上的演出,这次不够完整,下次可以修改过来;而电影就不同了,一旦拍完就定型了。于是我对此剧从头至尾反复思考了多少遍,有无不足之处?因为,每次梅先生演出此剧我总觉得还有値得推敲的地方,如霸王回营一场和前面的九里山等处,从命人牵马上,出兵打仗,一直到乌骓长嘶,霸王抚骓长叹,骓马嘶鸣,霸王感慨万分等等。我在思索的是牵马人的问题。过去梅先生与杨老板、金少山及后来刘连荣等诸位先生演出此剧时,总是由一位近侍牵马上。我在场为梅先生伴奏,观之,总觉得不那么合适。可以想像,霸王的坐骑自然是跟随他东征西战,而且是百战百胜的立功之马,应该一定会有专门的马伕精心喂养,而且也是不离霸王左右,非此马伕别人是牵不走此马的。无论在出兵打仗或回营一场的戏里,乌骓长鸣,霸王欲看爱骑,自然是一名马伕牵引,而不应该是近侍。
我想要提出这个问题。在电影拍摄前,有一天在梅宅(北京护国寺1号)用饭后,我和梅先生坐在沙发上飮茶,乘此机会我用商量的口气说出我的想法。才刚讲,就有人反对说《别姬》这出戏梅先生唱了一辈子都是这样。梅先生笑著说:「叫凤山讲完嘛。」听他这么说,我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于是我讲完第一个想法又接著谈第二个意见,是宫女服装上的问题。跟随虞姬左右的宫女扮相和服装,也有可琢磨的地方。梅先生嗯了一声,看他的表情,正是边听边思索著呢。我认为在常规情况下宫女应穿宫装,但在征战中侍候虞姬,须适应征途多动的需要而以女兵打扮为宜,如果穿宫装随虞姬郊外打仗,不合乎情理和环境。讲完这个,我又有了第三个问题:霸王困于垓下被汉将打败,归营帐与虞姬对飮;虞姬见霸王疲惫的神情,劝其入帐歇息;霸王进帐之后,虞姬吩咐侍女也去休息,原台词是「两厢退下」,我的意思是想改为「尔等也歇息去吧!」虽然只是一句话,但它让人感受到虞姬对连年征战、跟随左右的女侍们也同样辛苦疲劳之体贴关怀,而使虞姬的形象更加完美。
说完这些想法之后,梅先生沉思著追问:「还有没有啦?」我讲就这些了。梅先生笑著高兴的说:「就照这样改了!」剧团管事人立刻提出增加一个马僮,就添了一笔开支,电影厂恐怕难以接受。梅先生又笑了笑说:「这样吧,增加马僮的开支不要和电影厂谈,开销由我支付就是了。」他回过头来对管事人讲:「为了戏的完整,留传后人,应该把戏改的更好,不仅这次拍电影要这样做,就是今后再演出,马僮也是不可缺少的。」最后,梅先生站起来笑著拍手高兴地说:「太好了!」跟着又问起饰演马僮的人,我已想好最合适的人选,那是团里一位叫殷金振的演员。他的「开口跳」(武丑的别名)功夫好而且身量高大,很能胜任。管事人接受了这个意见。不久《霸王别姬》开始拍摄,不仅在拍电影片时照我所提的改过了,而且在以后的演出中也都是这样做的。
其实梅先生不仅对银幕的戏要求精益求精,认真对待,就是其他梅派代表作也是在演出中不断修改完善。就说《别姬》这出戏吧,在拍完电影后,还又做了修改:把原来只有一更天和二更天,加长变成一二三四五更,一直到天亮,用来烘托战争气氛和紧张的局面与焦虑的心情。后来梅葆玖演出此剧就都用一至五更了。
梅先生这样一位名闻海内外的艺术大师竟是如此地虚心,从不故步自封。这不但使我对他深怀崇敬,更使我加倍努力去学习他的艺德修养,为梅派艺术事业做出我应该做的一切:提高艺术水平,奉献给梅派接班人。当然,学习梅先生在生活上、艺术上的修养,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所有生活在梅先生周围的其他同仁也都如是以愿。
文字|姜凤山 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