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百多年来,西洋音乐及其观念的密集对外扩展,甚至强行影响其他音乐文化的发展,已经酿成全球音乐发展史上最显著的现象。乍看之下,西洋音乐是统一了天下,成为国际语言,但再一思索,从古典音乐到摇滚乐,其参考音源也愈倚重其他地方的民俗音乐,没错,有为数不少的非西方音乐传统正随著「现代化」过程而急遽消失,然而七〇年代点燃的「寻根热潮」也造就了一批对文化认同具有强烈觉醒意识的音乐人,这股力量进入九〇年代正是如日中天。
如果能像做减法那么直接了当
一九九一年,第一本世界音乐导聆文本《世界音乐通讯录》在英国问世,英国作家菲力普.斯文尼(Philip Sweeney)大概是第一个鼓起勇气伸足淌世界音乐浑水的人。在前言里,他给世界音乐下了这样的定义,来解释他的判别准则:
「大致而言,我遴选的音乐集中在非『古典』或『艺术』音乐类的『流行音乐』,并且,这些音乐仍在日常生活中被一般民众使用来跳舞、或透过收音机和录音机的经常性播放而被聆听。这些音乐也许还被正式演出,但决不是属于那些被人为保存的民俗文物。……此外,我在选择上也断然排除了一大部分被英美所主导的摇滚乐和流行乐等主流音乐,以及复制主流音乐创作形态的地方音乐。」
斯文尼自然也意识到这样的解释本身已是问题重重。首先,将「艺术」与「流行」一分为二就是一种武断的举措,很多至今仍流行在各地域的音乐,其艺术表现之杰出不容忽视;更别提在伊斯兰国家里,许多传统的「古典乐」还是一路伴著人们喜庆跳舞。而如何定义「古典」与「艺术」则又是可以让人争论不休的棘手难题。实际上,在人类学者的眼中,任何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本来就交叠存在著商业音乐(或消费音乐)、古典音乐(或艺术音乐),以及民间音乐(或民俗音乐)。这三种音乐论述总是交互影响,谁也不能坚壁淸野。
即便如此,斯文尼的遴选还是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他企图囊括的「世界音乐」意味著「英美主流音乐」之外的其他地方的流行音乐(不论其流行的地域面积有多广)。让我们拿殖民地的概念来比方吧!「世界音乐」在此所企图囊括的是那些尙未被欧美主流音乐澈底征服或同化的「剩下的」那一部分世界。(这个概念基本上仍存续在The Rough Guide最新编成的《世界音乐》一书中。)
如果问题能像做减法那么简单就好了。把全世界的音乐,减去西方的主流音乐,并只有解决所有令人头疼的问题。因为,欧美主流音乐(这当然也包括古典音乐)狭著强大的经济和政治力,早就像可口可乐一样,无远弗届了。除了无水没电的原始部落,只要有收音机揷座的地方,都可以接收到麦可.杰克森和贝多芬。日新月异密如蛛网的资讯联络网,加上快速复制行销的卡带、CD,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任何地方的音乐是不受到冲击的。全世界的人大概都听过弥赛曲、圣歌、进行曲、摇滚乐、华尔滋、爵士乐;都知道小提琴、钢琴、和吉他;看过和弦、乐谱、收音机、影片;甚至接触过管弦乐团、合唱团……。除此之外,不同地域间日益频繁的文化交流,以及市场上大量涌入的各地音乐,也在近数十年扮演愈发重要的角色。已经无所谓「纯粹」的地方音乐了。世界的每个折缝都有陌生的声音潜入。
「没有一个声音是无辜的」,当代作曲家默顿.费得曼(Morton Feldman)如是说。
所以,斯文尼必须面临的另一大考验是,怎么去设定一个遴选的标准,在这么些或多或少已经跟外来音乐产生融合的地方流行音乐中,究竟需要保有多少程度的「地方特征」才符合他心目中的「世界音乐」?
斯文尼在书中并没有给予答案,也因此,他的选择经常显出矛盾。比方说,他突出梅艳芳与阿伦为香港最具代表性的歌手,便令人匪夷所思。梅艳芳或许是香港最具知名度也相当有港腔风格的歌手,但她唱的歌很多只是西方流行歌或日本流行歌的广东翻版,就音乐表现而言,仍然是服膺主流音乐的那套模式,跟香港其他的流行歌手诸如叶倩文等人又有什么两样呢?她的特色在于她的声音,不在她的音乐。至于阿伦也在世界音乐艺人之列,就更荒谬了。早年是温拿五虎的一员,阿伦所有的成名曲,泰半是复制的英文歌,或翻唱的日语歌,跟香港也没有必然的关系。
相较之下,The Rough Guide的「世界音乐」选择要严谨的多,除了通俗性的考虑之外,还结合民俗音乐学的观点。虽然,在书中序言里也并没有淸楚的交代其遴选的依据,然而,从它收编的内容来判断,可以知道它极力扬弃过于西化的,缺乏地方民族特色的音乐,但并不排斥和民歌结合的摇滚乐等音乐类型。所以,崔建和「唐朝」被认为是代表当前中国的乐手。依此之准,台湾的陈明章、黄连煜,以及将蓝调摇滚本土化的「伍佰」都应该被列入书中才是,可惜,整个台湾被略去不提。
「第四世代」来临了?
过去一百多年来,西洋音乐及其观念的密集对外扩展,甚至强行影响其他音乐文化的发展,已经酿成全球音乐发展史上最显著的现象。面临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这些来自世界各地,尙在变迁中的民间音乐产生千华万化的因应之道;有的极力保存,维持固有的风貌;有的调整、变革,与时渐进;也有的索性放弃自己的音乐传统,勉力学习西乐。
的确,西洋音乐的富于侵略性,牢牢挟著文化上的优越感,对世界各地的音乐自主性和多元化发展,是一个打击;打击如果太穷凶恶极,便会致命,但如果不太过分,反倒是一种意外的刺激。
根据音乐学者华特.微拉(Walter Wiora, The Four Ages of Music)的说法,人类从古至今的音乐发展可以区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时期,是茅塞初开,整个世界文化的同质性很高,音乐的启蒙方式在各个地区几乎大同小异。在第二及第三阶段,各地的文化逐渐演进分化,产生差异性。每一种文化都根据它内在的社会结构、价値观、美学与技艺,建构它自己的音乐语言。但是到了第四世代,紧跟著工业革命之后形成的「全球工业文化」,使得世界各地的音乐再次被集中和合并,只不过,这次前所未有的整合是由欧美社会来主导。透过科技、经济,以及政治的动员力与组织力,整个西方音乐来势汹汹,它不只是系统化的对全球输出,同时也被理解为一整组概念、科技,与行为。在微拉的描述之下,为了面对强势压境的西方音乐文化,世界其他地方的音乐文化这时倒突然有种同仇敌忾的味道了,好像因为遭遇相似而站到同一阵线上。
西方音乐与非西方音乐彼此之间的抵触与互动,真正令人关切的部分是,面临西方音乐系统的猛攻强打,这些世界各地不同的音乐传统怎么去回应西方的挑战,又怎么去维系自己的音乐美学?甚至重新评估其音乐传统的中心价値?
毕竟,是这些不论微弱或尖锐的应答、挣扎、抵抗、反扑,使得这个世纪的声音有了波澜,有了四溅的水花;使得这个世纪的音乐史有许多惊喜的挿曲。
文化交流?文化侵略?或文化殖民?
非西方音乐世界对于西方音乐文化的回应,其实和一连串因素的运作息息相关。其可变因数包括:一个文化固有的一般性与复杂性,它的所在地与欧洲北美的地理相关位置,以及,它和西方文化之间的性习雷同之处;一个文化的音乐风格,与将这个音乐系统化的概念、制度、组织,加上在它这套传播过程里和西方文化的关系;一个社会向来对音乐的态度,对于文化中的异质性与同质性的处置,乃至,这个文化接触西方音乐的时间长短,引进的音乐类型……,种种这么些因素,经过复杂万分的交互作用,最后导致相当分歧的结果。
就以亚洲而言,许多国家把西化的意义等同于现代化,比如在中国或台湾,西洋音乐不仅备受荣宠欢迎,其整套教学系统亦被引进使用,在当地文化刨土植根;时日一久,古典音乐听起来怎么也比「国乐」或「北管」顺耳了。相对之下,印度对西洋音乐就持比较保留的态度,它的许多音乐学院,即使采用西洋教学方式,但仍以传统音乐及乐器为主要教授内容,刻意回避西洋音乐类型,将西洋乐器如小提琴、钢琴等,放在「副修」项目中。其实,印度的音乐传统博大精深,撇开这类音乐学院不说,「师徒制」(一对一)的教授至今仍十分普遍,这点颇有古风。
然而,若真远溯西方与非西方间的音乐交流史,帝国主义兴盛时期无疑是异常醒目的一章,被殖民地与商业列强之间的音乐被迫产生骨肉相连、爱恨难分的情结。譬如,古巴音乐和西班牙音乐就是这样的关系。长达近四百年的殖民历程,从安达鲁西亚和迦纳利群岛相继漂洋而来的西班牙移民,早就使古巴的音乐,漫染著层次不同的西班牙乐风。十八、十九世纪,被大举输入中南美洲各殖民地的黑奴,又将非洲的部落音乐播种于美洲,很多打击乐器被本土化以后,成为中南美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而被殖民无数次,不断更换地主国的突尼西亚,其伊斯兰音乐便渗透著安达鲁西亚色彩。
聆听这些世界各地的音乐时,如果案头上能有一个地球仪,说不定别有会心。
西非甘比亚的kora(一种二十一弦的非洲竖琴)乐手Foday Musa Suso,在一次采访中坦言,促成他携著琴到欧洲闯天下的主要动机是,他常年在收音机里听到西洋音乐,因此心理不服气,认为西洋人有机会也该听听他的音乐。Suso的心愿道出很多非西方乐手的共同心情。他后来和爵士乐手Herbie Hancock合作,也和现代乐团Kronos Quartet灌录唱片(African Pieces),自己还有多张独奏作品,可说是世界音乐中一个出色的标竿。Suso的愿望果然实现了,而类似他这样离鄕背井,主动出来寻求「双向」文化交流的非西方乐手也愈来愈多。
西洋音乐的确在非西方音乐世界里挑起无数骚动,制造大量混乱;非西方世界的回应与反扑虽不是那么立即剧烈,但却有一股蛮劲,持续力颇令人看好。这些地方音乐经常以化整为零的方式提供肠枯思竭的西方作曲家新的灵感,它们的基因遂以这种方式分批递嬗到所有的西洋音乐类型中。
新兴的音乐创作,往往是绞扭了多股音乐势力的。在世界的很多角落,西洋音乐与土产音乐的元素被转化协调,并存于流行音乐里。所以,菲尔.柯林斯的歌到了西非和加勒比海可以被改唱成雷鬼音乐也就不奇怪了!英文歌词是一字不差,音乐却大异其趣。
微拉所预言的那个被西洋音乐同质化的「第四世代」究竟会真的到来吗?或者,我们可以更乐观的相信,根柢深固于不同文化的不同美学标准就必然导致不同的音乐成果?即便是西洋音乐,经过各地「本土化」之后也会产生多样变貌?
乍看之下,西洋音乐是统一了天下,成为国际语言,但再一思索,从古典音乐到摇滚乐,其参考音源也愈倚重其他地方的民俗音乐。没错,有为数不少的非西方音乐传统正随著「现代化」过程而急遽消失。然而七〇年代点燃的「寻根热潮」也造就了一批对文化认同具有强烈觉醒意识的音乐人,而这股力量进入九〇年代正是如日中天。起码更多的人看淸楚一点:唯有突出自己的文化才能显得与众不同,才能在国际市场上占更大的优势。
文字|王曙芳 伦敦市立大学艺术评论硕士
每一时代的音乐都是当代人们的心声,二十世纪音乐发展取向在卸下传统以古典为大宗的包袱后,开始有著不同的面貌;多元素材的运用,多文化、无疆界的音乐观、区域民族音乐抬头,不断地碰撞、交融……在展望二十一世纪时,希望透过此一系列介绍,让读者打开心灵,倾听我们现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