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冬夜,刘塞云、李晋玮首次在台北会面,从教学、发声法,一路谈至乐评、文化环境、两岸作曲家之观察。全程四小时,席间有忧虑、赞叹;也有幽默、低回……
以下刘塞云简称「刘」李晋玮简称「李」
刘:我听说五〇年代大陆在声乐演唱上有所谓「土嗓/洋嗓」之争?
李:土嗓是从解放军来的,那时候只要听众喜欢就认为是好的。不过当时的「洋嗓」(指美声唱法)确实有字咬不淸楚的问题,因此也慢慢修正。我唱《蝴蝶夫人》的时候,对白就是用中文唱的,那时确实下了许多工夫。
刘:唱完《蝴蝶夫人》就一直留在歌剧院里?
李:《蝴蝶夫人》结束后就和沈湘去劳动(笑),因为共产党说你骄傲了,所以要去改造。不过我可以说一直是歌剧院的人,到现在仍然住在北京歌剧院里。
刘:是不是有一段时间大陆的声乐教育、美学观念都传承自苏联?
李:那时「亲苏」,教课的师资不论是歌剧院的、音乐院的演唱家都请来指导,我当年的老师就是一位白俄罗斯的贵族。七八改革开放后才有其他国家的人进来,像义大利的Becchi就是那时进来的。
文革风雨、黑夜歌声
刘:你愿意谈谈文革吗?这段期间对你影响很大是吗?
李:(沉默)我想不光是文革,那时候对音乐家就是没有尊重,真的没有尊重(摇头)。
刘:生活上呢?
李:能吃个饭就是了。……(再度沉默)对沈湘来说,没有一天是好过的。他的死(病)完全是被「整」出来的,我们去给中医看,医师吿诉沈湘如果不是心理郁闷,会活得更容易些。他的心真是蜷缩了一辈子。
刘:七八年开放之后,大陆声乐界奋起直追,好些个陆续在国际上得奖。给予外界相当团结、「一起做事」的印象,你觉得呢?
李:其实没有。
刘:那是「文宣」喽?(众人笑)
李:真正一起做事大概就我和沈湘二人。(笑)
刘:二个人一起「合教」,这对许多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
李:我们是分工合作,我听声音、练曲子,沈湘修语文、音乐,你知道的,大陆最欠缺的就是外文,沈先生大学双修英国文学和音乐,正好补足了这方面的缺失。我通常建议学唱的人一定要先学钢琴、练语文。
刘:对。语言、音乐和技术其实要齐头并进。因为它们会回过头来帮助你的发声法。我记得几年前在《纽约时报》看到一篇文章,谈到韩国、日本、还有中国大陆在国际上比赛及在歌剧院工作的情况。其中有一个共同点,即声音固然很好,可惜语言、文化素养不好。尤其是中国大陆,我去评亚洲声乐大赛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声音是很成熟,然而「就是少了些什么」,我想文革时期确实造成文化上非常大的断层。我另外还很好奇,大陆人口众多,能甄选进音乐院是不是万中择一?
李:文革后经济不好,许多人开始热衷文艺,因为学唱用的是自己的「本钱」,所以吸引了许多人来应考,大约上万人来考吧,然后选出几十个,检查声带的情况,其间再没被淘汰的就进到声乐系或歌剧系来。不过最近这些年,学的人明显减少,因为工作机会增加,「谋生」容易了,学声乐反而没有「出路」。(苦笑)
刘:嗯,现在的学生考虑所学时也满「实际」的。
李:当然,所以考进来条件不错的,相对就没有过去多。现在大陆的情况是,你就算有机会学唱,也不一定有钱学甚至是出国学。
刘:唱的机会多不多?
李:不多,音乐院、政府单位并不重视,都要靠个人想办法,这过程中我知道有许多人就索性放弃了。台湾的情况呢?我很好奇。
刘:这几年台湾成立声乐家协会,就是为了这些学有专精,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歌者找一个舞台。协会一方面筹划音乐会、歌剧演出;另一方面则提供进修、开办大师班、成立歌剧工作坊,给予他们肢体、表演训练。我常觉得这些歌者在国外学成,或许也都练就一身工夫,如果没有机会让他们发表、呈现,就会退步,这是非常「现实」的,对于歌唱家和整体文化环境都是一种损失和浪费。当然,如果还有遗憾,就是我们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歌剧院。
李:可是你们其实还经常有歌剧演出。
刘:对。像去年我们就演了《魔笛》。没有歌剧院我们只好「自力救援」,那次演出就几乎动用了所有台湾中生代的优秀歌者,坚持用「国人」,我想也多少带动了一些风气……因为唯有「实际」的给自己的歌唱家一些机会和掌声,整个声乐发展的体质才会改善,否则都是空谈。
美声唱法走下坡了?
刘:近来美声唱法被讨论的很多,大陆上有没有所谓「靠前唱」、「靠后唱」的争论?
李:文革前确实有许多学派各持不同的意见,不过许多人说文革后,已经没有「靠前/靠后」的问题了,因为现在的唱法就在「这」(手势指著喉头)。我和沈湘讲的是「全共鸣」,完全是「混声」的唱法。你不能光著眼某一点,那是一个「结果」而不是「手段」(语气有些激动)。不过我答复你的问题,现在都是「靠前派」,「靠后派」都要灭亡了。
刘:这是我非常担忧的。包括我参加的全美声乐教师协会也经常讨论这个问题。许多人往「前」唱,「挤」出一个音来,这好像已经变成一种主流了。可是我回想更早的所谓大师,或者是我们的前辈像林秋锦、郑秀玲等人,却不是这样训练声音。我的意思是:声音终究还是要出去,但是往往给人一个错觉,认为要往前出去,于是就要往前唱。也有人认为德文、法文共鸣的位置不一样,于是也有错觉,以为要把字咬得很淸楚,就理当往「前」唱。
李:现在都求速成。
刘:我宁愿相信还是有许多声乐教育者正在「坚持」,有人说培养一个舞者要十年,我想歌者也是,甚至更久,你必须按部就班给他们「可以唱一辈子」的方法。不过讲到这里,我和许多人一样必须很残忍的承认:美声唱法正在走下坡,时代的潮流、社会的高速发展,都伤害了美声唱法。现在能唱的机会不多,得到机会几乎就是边唱边学,于是速学速成,今天唱苏姗娜,明天可能飞去做蝴蝶夫人,过二天你开始练杜兰朶,声音为求「短现」,拚命挤到前面集中唱,唱完嗓子也差不多瘖哑,就这样葬送了许多声音。很可惜的。
过门/混声/悟道
刘:你觉得卡拉丝(Callas)如何?
李:卡拉丝一直用低声区歌唱,而且她的口腔用的较多,所以会出现一个很怪的「音色」,于是当她唱高音时,音就容易甩掉。
刘:所以那变成卡拉丝专属的声音,现在我隐约感觉有些人在「模仿」她,这是很危险的。我记得早年听次女高音芭尔莎(Balsa)唱,她把第一个过门音设得太高了,甚至到G,真是惊险万分,果然不久声区就绕不出去。女高音席尔丝(Sills)没「依法」处理第二个过门音,所以四十几岁退出演唱时会说「声音还在,只是气上不来了」,至于卡拉丝为了戏剧效果两者都不管,结果也出问题。我想她们的戏是好,真的是为戏做出「牺牲」了。
李:嗯,不过你刚才提到有人模仿卡拉丝,我觉得真的没有必要,说不定靠自己的声音还比她更好。
刘:我同意。其实你先前谈到的「混声」是比例的问题对不对?
李:是。像女高音是在F与升F上需要「过门」。
刘:升F过不去,头腔就到不了。
李:对,绝对就没有头声,升F「过不去」,绝对没有头声!
刘:可是我觉得,如果降E、E、F不小心处理,把下面的声音带得太高,你刚才说的那个升F就会很有问题。
李:对。这就是「混声」的秘诀,女声从中央的F开始「混」,真声的比例逐渐减少,假声愈来愈多。可是许多人往往把中声区的唱法一直带到高音,然后到A音就几乎是「扯」出声音。主要是升F之前的四个半音(F、E、降E、D)一定要「立」起来。
刘:说到这里,有件事讲起来很残酷。你觉不觉得声乐其实是没有办法「教」的,只能教到某个程度,再来就像悟道一样,非常抽象。所以卡拉丝会说「没有所谓好老师;只有所谓好学生」,你教得再多,吿诉他们「这里翻、那里转」,他混声就是「混」不出来,所以常常是教了许多学生,真正「悟道」的屈指可数。我很好奇,这种所谓「另外一种天赋」,大陆的学生间有没有很大的差异。
李:我还是觉得一个讲得很淸楚的老师很重要,学习声乐就等于做乐器的过程,你和你的老师共同制作这项乐器,边做边学,等到乐器做好了(指发声法),再加上你的语文训练与修为,再来才是个人「才情」的问题了。
评论与「评」评论
刘:我常觉得影响学唱过程优劣,其实有个常被忽略的关键,就是你是否具备对于「美好声音」的判断能力,讲到这里,我很想知道:大陆上有没有所谓的「评论制度」?
李:现在有一、二个人在做。当然做一位评论者必须具备相当深厚的音乐修养,必须全面性的吸收各种类型音乐,才有资格来评论。你不能不做功课徒有评论家的「气势」,先把人给「压」下去再说。这不是评论。
刘:(笑)Harold Schonberg曾说过,当他做评论家之后,连朋友都不来往了。为什么呢?因为你可能明天就要写他,而因此掺杂了许多友情、感性的成份。我常觉得谈论「评论」很有趣,因为它不仅是专业问题,还有胸襟的问题,对于整体文化关怀的问题。
李:还有「道德」的问题。
台湾印象
刘:这次来台湾讲习,觉得歌者的接受能力如何?
李:有些真的不错,有些则真是「顽固」。
刘:碰到顽固的人要怎么办?
李:耐心点吧!(众人笑),只好一步步耐心地教。
刘:真的。歌唱的习惯毕竟是累积的,要赶走「恶魔」要加倍辛苦。你觉得男女声从几岁开始学最为恰当?
李:女生大约满十七岁,因为女孩的声带发育较晚,男声大概变完声就差不多了。
刘:台湾这里的情况是,从国中开始就有音乐班,有些孩子甚至从国一就开始学声乐,于是国高中六年,到了大学几乎就「成型」了,很难改。
李:我觉得太早了。
刘:对。我一直不赞成国中就教声乐。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从小参加合唱团,我有一段时间,大学生到我班上来,我几乎可以断定哪些声音是国中就开始学声乐,或者从小参加合唱团……很容易辨认。
李:对对对。声音拉得直直的,有些合唱发声是仿十六世纪唱法。
刘:成人合唱团呢?在大陆的音乐院里,主修声乐独唱的学生会被要求修合唱课吗?
李:不会。除非为了特殊的任务。过去为了歌剧演出是有重唱课,但是正式课程上是没有合唱课的。因为你主修的就是声乐独唱。
刘:以刚进大学主修声乐的学生来说,能够一起唱歌固然美好,但是声音有时真的还不稳定,唱合唱很容易被带成同一个声音。
李:要看个人的发展,如果这个材料是属于独唱,其实就不必要合唱。
刘:台湾的音乐系招生进来,都是预备要唱独唱的,可是课程设计里却把他们放在一起「合唱」,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李:那岂不是要「冒烟」了。(众人笑)
作曲家vs.声乐家
刘:跟我们谈谈大陆作曲家与声乐家互动的情形。
李:我想作曲家必须懂得音乐家的音域,这当然包括了最好发挥与最困难的音区,作曲家应该关心的是这些事,而不是把音都堆得高高的就是好作品。
刘:对。我看到一些艺术歌曲的乐谱,它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经常唱几句就一串音「啊……」,就你的观察,大陆上有没有哪些歌曲是艺术性比较强的?
李:我认为最「强」的,还是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他》(众人笑)。这首歌不论就音乐、语言上都非常「合理」。
刘:(笑)我也这么认为,因为他是语言学家。
李:对啊!作曲家难道不能学学他吗?
刘:也许作曲家认为如果像他就太不符合「时代潮流」了(开玩笑口吻)。其实作曲家永远走在时代的最前端,他们最敏感,知道什么时候要无调性,什么时候要minimalism(极简),他们在实现理想,比较少把声乐家「放在眼里」。(众人笑)
大陆上就我所知,好像有一类还在追五〇年代所谓前卫音乐、十二音列的路子,另一类则完全是国民乐派的影子,很容易上口,可是艺术性不够。你赞成感人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吗?
李:可是常常是一点都不令人感动啊!
刘:不过,其实也有例外。我过去常帮人发表新作品,有些曲子乍看似乎违反声音自然的歌唱性,但,当你去想像作曲家的背景、人生阅历,还有他的母语、他对诗的理解……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创作者的意图,有时反而解决了「唱」的困难,于是有些作曲家在发表过后会对我说「没想到我的作品那么好。」
李:(笑)你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可是听众不见得有耐性聆听作曲家的「实验」。
刘:你说对了。所以我的听众也会来跟我诉苦:「为什么你不唱《玫瑰三愿》?」(众人笑)
整理|黄俊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