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爵士乐节去的和往阿尔卑斯山去的“backpacker”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多著便鞋,后者则足裹登山靴;前者读著音乐节目表,后者读著地图。
欧洲每个大都会几乎都有两个以上的爵士乐节,然而,许多品质精良的爵士乐节实际上发生在像Saafelden这样的小城。
欧陆的爵士子民们是自由流窜的,这一点常让隔著海、居住在伦敦的我十分眼红。整个七月和八月,各种音乐节此起彼落,这时候路上便出现许多“backpacker”。这些人可能来自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邦,他们多半是在某个周末三天假期,扛起睡袋帐篷,把最精简的行囊塞进背包,就上路了。或是开车,或是搭火车;或是结伴,或是独行。他们从一个音乐节到另一个音乐节,在最短的时间内,享受密集的音乐大餐。
八月底,坐在慕尼黑前往奥地利山城Saafel-den的火车上,便有好几个这样的“backpack-er”。我们彼此打量,相视一笑,知道是同路人。
往爵士乐节去的和往阿尔卑斯山去的“back-packer”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多著便鞋,后者则足裹厚重的登山靴;前者读著音乐节目表,后者读著地图。像眼前这个削著短发,一身嬉皮装扮的女孩,肯定是「音乐节游牧族」的一员。我们交换了音乐情报,发现彼此喜好十分投趣。
这位女孩是个罗马尼亚人。十七岁时,因为故鄕时局太差而随同父母移民德国,投靠叔父。住在德国大城司图卡特的她说起英语、德语,皆有那么一种轻软的腔调,十分好听,想是从母语得来的特质;而且,她的健谈与热心肠仍然像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口头禅是“It's so funny!”仿佛事情必得十分有趣,否则不该谈下去。她每年照例都和朋友一起到Saafel-den来露营听音乐,因为节目精采,狠狠地听它三天就胜过司图卡特一年的所有音乐活动。我问,那下雨怎么办?她耸耸肩说,「看著办!」。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这种不期的偶遇,惺惺相惜。短暂的交会之后又回到各自的生活本分上去。
八月两个爵士大餐
仔细地数,欧洲每个大都会几乎至少都有两个以上的爵士乐节,然而,许多品质精良的爵士乐节实际上发生在像Saafelden这样的小城。
八月初挪威奥斯陆举行的爵士乐节(Oslo Jazz Festival),为期一周,百来个乐手住进豪华五星级饭店,主办单位手笔阔绰,规模不小。每天的节目从中午开始,分别在城里四、五处不同的场地(club/concert hall)进行,午夜以后,饭店的酒肆里还有“jam session”。每天一摊开节目表,总觉得目不暇给,好像被赋予无尽的选择。
其实不然。奥斯陆爵士乐节由于节目的挑选上过于传统而且倾向保守,音乐甚为乏味。听十几二十个团,感觉都差不了太多。显然,规划节目的委员会,对爵士乐的认识与解释仍始于摇摆爵士而终于现代爵士。对于六〇年代之后,爵士乐确实发生些什么质变,则视若无睹。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继Jan Garbarek、Arild Andersen等挪威爵士乐手之后的新音乐世代,并没有蔚然成气。至少,我听到的几个年轻乐手,玩的仍是标准曲式(意即在一首乐曲里,每个人得照例轮流即兴一回),技艺虽不凡,但音乐概念上如此墨守成规则甚是无趣。
整个爵士节较有趣的节目竟然集中在"Jaz-zid"和"Blå这两个年轻人常去的小酒吧。酒吧平日的节目就很活泼,包含时尙的techno、拉丁舞曲、电子舞曲等等。也许因为这样,在这里出现的乐团也比较好玩,音乐的界限愈模糊,可能性也愈大。
反之,发生于八月底,位于阿尔卑斯山城的Saafelden Jazz,在节目规划上就充满魅力。这个已经有二十一年历史的音乐节,喜欢运用想像力,把原来不是一团的乐手组在一起玩,有时候出现教人心荡神摇的音乐,偶尔也一塌糊涂教人失望,但再怎么说节目总是不大平凡。尤其是对乐手的选择上,相当有品味,富挑战性。
Saafelden的主办单位在城郊一公里处搭了大帐篷。帐篷分三进。最外围是嬉皮摊贩,贩售各种异国情趣的衣服饰品、飮料点心,即使没有票的人也可以进去吃喝玩乐。第二进则开始凭票控制进出,有餐厅与演奏厅,还设有摊位贩卖书籍和音乐。最后一进是乐手休息室和媒体朋友交际的专用餐厅酒吧,这里只供有识别证的人使用。乐手们、音乐节制作人、乐评人、记者或摄影可以坐在侧台边欣赏音乐。
欧洲最美丽的爵士乐节
整体而言,整个音乐节的组织规划相当完善。如,音乐节的网站服务很先进,只要进了音乐节网址,就可以轻易得到所有节目资讯及艺人介绍,还可以订票,安排住宿。音乐节现场的动线规划良好,观众来来去去逾一万四千人,但或坐或站,仍维持和谐有礼的秩序,令人印象深刻。终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爵士乐节的气派。
大帐篷对面便是供大家露营的营区,阿尔卑斯群山静静环绕著这个小城,黛绿山头镶嵌银白积雪,山色随著气候变化万千。怪不得许多乐手说,这里是全欧洲最「美丽」的爵士乐节。
在这么特殊的氛围里听音乐,有时也不免惆怅,常想,如果此时,我能够有阿拉丁神灯中的挪移大法,就把这整个帐篷连乐手挪回台湾该多好?
但,有时天阴下雨,雨声哗啦哗啦打在帐篷上,织成了音乐的背景,分外动人。天热时则不大妙,帐篷罩著散不去的热空气,人人挥汗如雨。
进军奥地利
头一天是麦斯.纳格(Max Nagl,奥地利,萨克斯风)率领的十人大乐团Boxhorn。截然不同于他五月率领来台的五重奏室内乐风,这个大乐团夹著小喇叭、电吉他、土巴号、低音大提琴以及两个鼓手狂奔而来。狂野率性,乍听简直像是从南斯拉夫进军奥地利的大乐队,热热闹閙为音乐节开了场。
同一天的晚上,则是至今教我念念难忘的Portal(法国,萨克斯风/黑管)& Chevillon(法国,低音贝斯)& Baron(美国,鼓)三重奏。这三个乐手凑在一起,音乐突然像是搥打烧热的铁那样,火花四溅。头发花白的前卫老将Portal玩黑管推陈出新毫无老朽之气;Chevillon以吓人的机敏技巧,探索低音贝斯每一吋身体所能发出的声音;John Zorn的搭挡鼓手Joey Baron从头到尾带著迷人的微笑,好像打鼓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这三个人在狂暴与温柔之间穿梭对应,取得完美的平衡。
第二天的高潮是Anour Brahem(突尼西亚,乌德琴),John Surman(英国,萨克斯风/低音竖笛),Dave Holland(荷兰,低音贝斯)的三重奏,及来自美国的Don Byron(竖笛),Bill Frisell(吉他),Jack DeJohnette(鼓),Drew Gress(贝斯)的四重奏。前者接近完美的默契和演出神采使人动容;后者则因为个别乐手太精采,所以,即便是玩现代爵士的标准曲式,也还是吸引人。
在高手如林的情形之下,表现稍微逊色都不行。大提琴手Ernst Reijseger(荷兰)与萨丁尼亚(义大利)的男声复声合唱就因为现场演出以及收音情况都远远不及出版的录音,使人大失所望。诸如此类的危险,其实普遍地存在于所有到现场来「打片」宣传的乐手。因为听众已经有了CD录音上的先验标准,免不了要比较挑剔。如果现场演出不能超越既有的录音,那么就是失败了。
话说回John Zorn(美国,萨克斯风)这次在音乐节安排之下,与Marc Ribot的吉他,Micah Gaugh的wah-wah萨克斯风搭挡组成一个深受美国自由爵士洗礼的庞克放克乐团,原本众人以为这节目将会为第二天夜晚画下超级惊叹号。结果,Micah喝得太醉,wah-wah音效器失灵。Marc气得要命,一直板著脸,鼓手Calvin大约也是大麻吸多了,十分狂躁大声,John Zorn还是吹他该吹的部分,但神色无奈,场面已经失控。这是一个失败的组合。
另一个在音乐节里备受瞩目的乐团是Kronos Quartet。这个四重奏大概怎么也没料到,被他们邀请来客席演出的罗马尼亚乐团Ta de Hadouks竟然风靡全场,夺去所有的光彩和掌声。罗马尼亚民俗音乐的煽动力固然令人难以抗拒,但音乐会上半场,Kronos Quartet选择在沈闷的午后演奏Terry Riley的安魂曲更是匪夷所思,所以当吉普赛音乐快速狂飞起来的霎那,骤然惊醒的观众自然都疯了。
三天的音乐会日日夜夜看下来,除了音乐之外,倒是对如何辨识美国及欧洲乐手,有一点小小心得。美国爵士乐手几乎都喜欢肥大宽松的裤子、棒球帽与球鞋。欧洲乐手则偏爱宽松衬衫和黑长裤。我一直相信,衣著其实是一种「姿态」。而这种姿态,一定程度会反映在音乐里。
至于每次演出,总不忘记在台上宣称要把他的音乐致献给 "The healing force of the universe" 的David S. Ware(美国,萨克斯风),永远是一身非洲长袍布帽。不论演奏再怎么激昻,他脸上仍是一派凝静,仿佛早已神游太虚,远离俗世,远离所有我们这些还仰著头倾心听他的人。
最后一天夜晚的最后一场音乐会,我又遇见同坐火车的罗马尼亚女孩,她看来有点倦容。这两天雨落个不停,营区到处是泥泞,天气寒凉,无法冲澡。我邀她一起回我的旅社休息梳洗,她十分高兴,因为她的朋友今晚拔营回慕尼黑,她正在为住处发愁。
我们一同走过几乎收拾殆尽的摊贩,雨下得正泼辣,路灯照出一片水雾。可是因为正兴致勃勃谈著音乐,同时也就感到生命该往前闯荡的力气,不等雨停,我们就一脚高一脚低,踩著湿冷的雨水一路走去。
文字|王曙芳 音乐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