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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死亡的颜色》,使用摇滚教父尼尔.杨的配乐,再度展现贾木许独到的音乐品味。(华纳音乐 提供)
影与音的对话 新视窗/影与音的对话

在世界的另一端散步,或摇滚

贾木许电影中的音乐风

贾木许的电影就像是一条清幽、静谧的散步小径,缓慢与悠然是必然的节奏,牵动内在一些细小的、深刻的回光印象。

贾木许的电影就像是一条清幽、静谧的散步小径,缓慢与悠然是必然的节奏,牵动内在一些细小的、深刻的回光印象。

有人说贾木许(Jim Jarmusch)的电影充满了摇滚乐的痕迹与意识形态(注1);也有人说他之所以酷爱让爵士乐手在其影片里轧上一角、或亲自演出与摇滚乐有关的角色,是因为他骨子里根本就是位摇滚明星;还有人想当然尔地指出,贾木许会执守东岸独立制片的非主流一隅,也是拜他对多元文化以及非流行(商业)音乐的关怀所致……,不管评论者是如何诠解这位特立独行、顶著一头冲冠白发、偏好T恤、牛仔裤与黑长靴的美国导演,对笔者而言,贾木许的电影就像是一条清幽、静谧的散步小径,当漫步其中时,缓慢与悠然是必然的节奏,也许,就在下一个无法预期的转角,突然冒出了记忆深处的某段乐曲,牵动内在一些细小的、深刻的回光印象……,当走完了这趟小径,在“The End”的片尾浮现时,留下的回眸是一个令人会心的微笑,就是这样,余愿足矣!至于那个在心中响起的乐段,是民谣小调、摇滚乐曲、爵士乐或古典音乐,都不甚重要了,因为那是颇为个人化、极私密的音声,其触动内心的感受,远大于音符或曲名辨识的重要性。所以,贾木许会说:「我只是以我所想、所希望、且能是有趣的方式来拍片而已,我并不会事先评估票房之类的事……,而影片特不特出(conventional or unconventional)也不要紧,我并没有故意要独树一帜。」

他又说:「我想在我灵魂的某处,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著,说你应当是个音乐家的。我很羡慕音乐家的部分,是他们只消拎起个乐器就能表达出自我,但拍片却很辛苦、旷日废时,又必须如此,就好比一旦你坐上了火车,就下不了车,得一直搭下去。有时候我觉得就像是一再重搭这条路线的感觉。」(注2)若果音乐真是贾木许个人灵魂深处的殷切召唤的话,那么在他电影里无时无刻浮现的音乐魅影,也就不足为奇了!

步上电影之旅的起站

就让我们继续沿用这个搭火车的譬喻吧!搭火车的第一步,应是有个起站,让旅客买票上车的地点,而目的,泰半是为了旅行──离开某地、出发到另一个地方去;至于旅行的动机,就更为幽微难测了:可能是一种企图改变生活模式的驱力、一个对人生意义的寻求、或是探访一个梦想的去处……,对贾木许和他影片中的叙事主旨来说,生命就像是一场旅程,我们只是时空逆旅中的某个过客,在旅行中充满了奇遇、未知的种种可能,但同时也暗示出生命的暂忽,一如随时会结束的旅次般无常。

关于这位异类导演搭上电影列车之旅的过程,是颇有几分奇遇的色彩的。在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工业城阿克朗(Akron, Ohio)的贾木许,父亲是个努力赚钱养家的商人,母亲在婚前是当地小报负责撰写娱乐、电影新闻的职业妇女。于童年无聊的岁月里,贾木许喜欢散步、看著天空飘浮的小型飞船,这也是他长大后对这个工业城所留下的唯一美丽回忆!日本恐怖片和〇〇七电影,是他最常看的两种电影类型,而两部(注3)由老牌演员劳勃.米契(Robert Mitchum)所主演的黑白片,片中主角与影像所流露出的阴森、魅惑特质,则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注4)。

一九七〇年他申请进入西北大学的新闻系就读,翌年就转学到哥伦比亚大学的英美文学系,就在一九七五年毕业前夕,他到了巴黎,发现另一个电影世界的殿堂,于是在此地待了一年,镇日泡在电影图书馆里看片,饱览了昔日耳闻的大师作品。回到纽约后,夙无拍片资历的贾木许,凭著几张摄影照片和论文计划,得以申请进入了著名的纽约大学(NYU)电影系攻读硕士,并成为美国重要导演尼可拉斯.雷(Nicholas Ray)的助教,在老师的推荐下幸运地成为温德斯(Wim Wenders)向雷致敬的纪录片《水上回光》Lighting on the Water(1980)的制作助理,正式接触到电影制片的实务,自此展开了他个人的电影之旅。

除了学校的电影课外,贾木许也不能忘情于他所钟爱的摇滚乐,他常混迹在纽约东区的庞克酒吧里,还组了一个新浪潮的乐团叫「德州(注5)拜占庭帮」(The Del-Byzanteens),身兼主唱、键盘手和撰词者等多职。在七〇年代末期,庞克摇滚呐喊的年代里,纽约到处都是乐团,「重要的是那种精神,而不是音乐的技巧,这种摇滚精神,也影响了许多的电影导演!」贾木许如是说,这句话也见证了日后摇滚乐在他电影中不改其「帜」、精神不死的魅力。

《永恒假期》的发生与发声

一九七九年,就在指导教授尼可拉斯.雷去世后的两个星期,贾木许拿了原本用来缴学费的奖学金,开拍了他筹划一段时日的毕业制作《永恒假期》Permanent Vacation。这部全长约八十分钟的学生片,唯一的剧情仅是描述一个年轻人,在无所事事的两天半时日里,于屋内百无聊赖地发泄情绪、琐屑独语、跳舞或发呆……等情状。这种反政府或解构主义般的虚无叙事,惹得学校当局十分不悦,也使得贾木许与他的硕士学位绝缘。

但《永恒假期》(1982)虽在美国失利,相对地在欧陆的映演却受到了瞩目。温德斯影片的监制Chris Sievernich赞助了他离开学校后的第一部编导作品《天堂陌影》(Stranger Than Paradise,又名The New World,1984)。延续了在《永恒假期》中的虚无步调,贾木许在这部黑白剧情片中,加入了他对美国「文化熔炉」的观察、反思与嘲讽,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摇滚乐质素!他的爵士好友约翰.卢瑞(John Lurie)(注6)饰演片中三位主角之一的冷面威利(Willie),而另一位爵士乐友Screaming Jay Hawkins的歌曲〈我对你下了咒〉“I Put a Spell on You”则成为串连该片的重要「画外」(注7)指标与象征符码──这三个人,就恍如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美国文化)迷宫里,被施了符咒、不得脱身般地游走著,从冷肃、荒凉的俄亥俄州到潮热、俗艳的佛罗里达,漫游著、失焦著。

旅途中的风景与配乐

旅行,是贾木许电影中不断重现的重要主题,也在影片中担负了特殊的象征意涵,伴随著摇滚乐曲的内/外对话与指涉,旅程于焉向前不断地铺展开来,仿佛是透过影像重复描摩的火车路线──风景依稀、但心情屡换!

《天堂陌影》的沧桑客旅与陌生叙事(注8),在贾木许灵活调度的黑白影像下,呈现出一种异常诡谲的淡漠、轻盈质感,还掺杂了一种鲜活的幽默或洞察世事的慧黠。或许正因为这种主题/风格大异其趣的奇特张力,抑是影片中散发出一股如爵士乐手随走随唱的即兴临场感(注9),让它在世界影坛上大放异采:一举拿下了当年卢卡诺影展的金豹奖、坎城影展的金摄影机奖、国际影评人协会的年度最佳影片奖等奖项,不少影评咸认为此片简约、机智的风格,可媲美法国导演布列松、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佳作。

《天堂陌影》将贾木许推向成功之路,也奠定了他摇滚三部曲的影片基调:揉合了旅行、摇滚乐与不同文化(或影片类型)的陌生、错置感。就像他自己所举的重复搭火车例子一样:每每在下一部影片当中,我们都仿佛见到了他先前所留下的印记或旋律的变奏。

由约翰.卢瑞、汤姆.韦茨(Tom Waits)(注10)与义大利谐星罗贝托.贝里尼(Roberto Begnini)三人担纲演出的《不法之徒》(Down by Law,1986),剧情虽是描述两个混混(韦茨饰演的失业DJ柴克、与卢瑞饰演的皮条客杰克)和一个义大利佬(罗贝托)越狱、在丛林中逃亡的经过,但却有著近似《天堂陌影》的基本设定:三个主角(注11)、爵士乐(这回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爵士乐的重镇纽奥良)、异鄕客、黑白片……。

类似的基调,在《神秘列车》Mystery Train(1989)中又再度浮现:由三位主角带出的三段式叙事、陌生异地的旅途(一对日本小情侣、一个义大利少妇、一个跷家的美发师)、火车的象征、摇滚乐的圣地──猫王的故鄕曼菲斯(注12)。如果我们把这三部曲,比拟为是贾木许用影像来哼唱摇滚乐的话,那么这些再现的质素,便是摇滚乐曲中一再重复的副歌部分了!乍(见)听之下,不足为奇,却可是最余音绕梁与与令人记忆深刻的段落。

在仿佛的行走与陌境之中

《神秘列车》内容的清新、灵思,以及结构上对「时间点」所采取的特殊安排,显示出贾木许电影风格的成熟与巧妙,也揭示了他异于主流文化思考的旷达观点,这些秀异的特质,也再度延伸到他下的一部影片《地球之夜》Night on Earth(1991)里。《地球之夜》可说是《神秘列车》的变奏曲,由一个地点扩大化,讲述同一段时间里,发生在五个大都会里五个相异的人生故事:偶遇、陌生客的异地之旅、不同文化的对照与相映成趣。而串连这些故事的,除了影像上的一只时钟外,还有韦茨依稀相仿的摇滚音声。

到了一九九五年坎城影展开幕片的《我看见死亡的颜色》Dead Man时,贾木许又再往前跨了一步,除了再度采用黑白片,以烘托影像的多层次、简朴、凝炼美感外,也将影片思索的主题探向了结合生/死、旅行、轮回(重复)等命题的哲学层面。西部片类型以及美国原住民文化的重探、英国早期浪漫派诗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诗作援用与人物原型、加上九〇年代Grunge摇滚(注13)教父尼尔.杨(Neil Young)的配乐,这些多元文化的揉杂,更使这部影片备受评论界的青睐。至于《鬼狗杀手》(Ghost Dog: Way of the Ssamurai,1999)对黑帮电影的顚覆,以及用典(注14)和多元文化的裁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虽然在这两部近作中,贾木许影片中的摇滚乐质素并不若先前那般明显可辨,但摇滚乐所揭橥的博爱与叛逆精神,似乎还在不断地跃动著、再现著,只是其间的节奏与旋律更形繁复,需要更安静、更仔细地去聆听……。

摇滚不死,犹如异鄕旅客不辍,不是吗?

注:

1. 嬉皮的、反战的、自由解放、强调族群平等(同情弱势)、多元文化融合、反商业与文化霸权、异国情调……等,皆可谓是六〇年代摇滚乐所欲传达、诉求的精神主旨与曲文中所涵盖的讯息。

2. 这些引言,系出自一九九五年贾木许在坎城宣传《我看见死亡的颜色》(Dead Men)时的访谈内容,而有关贾木许的生平部分,系取材自Cinema By Numbers、All Movie Guide等网站上的相关资料。

3. 这两部由劳勃.米契主演的影片,是The Night of the Hunter与Thunder Road。

4. 日本片与好莱坞影片所代表的两种不同文化类型──即多元文化融合的问题,成为贾木许日后影片中不断重现的母题之一;而黑白片的美学运用,也是其思索的重点之一。早年的记忆,仿佛带著某种预示的象征。往后,在《不法之徒》与《我看见死亡的颜色》这两部黑白片里,我们不难发现他这些早年记忆的浮光掠影。

5. 此的德州,是指美国东部的德拉瓦州(Delaware),首府为多佛市。

6. 约翰.卢瑞常在贾木许的影片中演出,也替《不法之徒》、《神秘列车》担任幕后配乐。

7. 此外,Screaming Jay Hawkins也是片中女主角、匈牙利籍的新移民夏娃(Eva)的偶像。

8. 宛如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卡缪的小说《异鄕人》中所描绘的疏离、异地感。

9. 约翰.卢瑞在受访时表示:贾木许在拍片时是采一镜到底的「大块式」(长镜头)拍法,没有中途喊停重拍的,如果有人感冒了,就表示这场戏可以结束了!

10.汤姆.韦茨和卢瑞一样,皆是贾木许的重要幕前幕后搭档,他也替贾木许的《地球之夜》配乐,和卢瑞的爵士音乐风格稍有不同,韦茨的配乐偏向于迷幻摇滚与庞克摇滚。

11.代表三重奏或三段叙事,这个结构上的指渉作用在《神秘列车》中得到了证实。

12.关于《神秘列车》中影像与摇滚乐的影音互涉,请参看发表于《电影欣赏》杂志的拙文〈在时潮、形式与顚覆中翻跃的声响──关于电影中的摇滚乐〉,在此不予赘述。

13.九〇年代最受欢迎的Grunge乐团是主唱自杀的「超脱合唱团」(Nirvana),和六、七〇年代的迷幻摇滚放浪形骸、追寻异国情怀的精神,似曾相似。

14.以日本作家Seijun Suzuki的武士道著作Branded to Kill做为影片叙事的主轴文本。

 

文字|刘婉俐  辅仁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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