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德的三十二个短篇》的成功,让Rhombus从音乐、舞蹈纪录的电视节目阶段,走向了剧情片与「真正」的电影院观众。
曾以《顾尔德的三十二个短篇》、马友友《巴哈灵感》、《红色小提琴》等制作扬名国际,位于加拿大温哥华的Rhombus制片公司,其制作人尼夫.费许曼(Niv Fichman)于六月中旬应邀至台北参加二〇〇〇年国际城市艺术节的「加拿大音乐电影展」。本刊特别针对Rhombus组成背景与沿革、音乐电影的制作、商业/艺术的选择、未来的走向和发展等议题,与尼夫.费许曼进行访谈,希望为国内表演艺术相关领域的影像录制,带来一些启迪或借镜。
组成制片公司的缘起
于一九七九年草创成立的Rhombus Media,最初是由在多伦多念电影的尼夫.费许曼和主修钢琴的芭芭拉.葳莉丝.史威特(Barbara Willis Sweet),以及小尼夫一届的电影系学生赖瑞.温斯坦(Larry Weinstein)三人所组成。这个小型制片公司的处女作《最初的乐章》Opus 1 Number 1(1978),仿佛预示了这间公司未来以「音乐」为主擅的开场,这部学生式的音乐纪录片,内容描述了尼夫.费许曼的钢琴家弟弟Yuval Fichman和其友人Barry Shiffman、Wendy Martin等三人,从构思、排演到正式演出贝多芬钢琴三重奏的整个历程。因为影片的拍摄过程颇为顺利、且合作愉快,负责执导此片、仍是电影系在学生的尼夫与芭芭拉,便于翌年筹组了Rhombus Media。而当年加拿大政府有所谓的暑期工读补助制度,学弟赖瑞.温斯坦被雇用为一九八〇年的暑期工读生,在十二个星期的工读时间结束后,他决定不计酬劳地加入这家小公司,二十年来他们三个人共同谱出了Rhombus的另一阙三重奏,成为由始至今的三位主力导演。从摸索、尝试、激荡到确立自己独特的影像风格,乃至开展出明确的专擅领域,回顾这一路走来的历程,处处充满了耐人寻味的缘遇性。
音乐与影像的遇合
「芭芭拉原来主修的是音乐,她是个钢琴家,但她不喜欢当个钢琴教师,于是有一天就决定放弃这一切去学电影,从头开始。」尼夫说明了当初为何会以音乐为摄制焦点的起因,「我和她刚好相反,我是从小就接触影像长大的。因为我父亲很喜欢拍家庭录影带(home movie),他是个工程师,也是个业余的电影人,他只要一拿起摄影机,就会很开心。在当时一九六〇年代的摄影机,是很简单的八厘米机器,不是现在这种正规的机型……,看到父亲热中、快乐的样子,我就想这应该就是我要的人生吧!所以九岁那年,我就接收了他的摄影机,从九岁开始拍片起,一直到上中学、进大学念电影系,都没有间断过……,然后在电影系认识了芭芭拉。不过我们家也有很深的音乐渊源,我父亲、弟弟都是业余的钢琴家,我弟弟现在也是专业影人,我们都同时承继了父亲的嗜好与专长。」
从音乐到电影的抉择、从影像到音声的记录,对照Rhombus旗下导演的电影人生与际遇,似乎和其不同阶段的发展与运作模式,有著许多暗然扣合、相互呼应之处。一九八四年由赖瑞执导、描述多伦多一个社区乐团组成趣事的《序曲创作──一个社区交响乐团的故事》Making Overtures-The Story of A community Orchestra,因获得了一九八六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短片的荣衔,使Rhombus一夕成名,也成功地将其推上国际舞台,打下了Rhombus营运的基石。在此八〇年代的中期,Rhombus制作的影片已不单局限在电视的表演艺术纪录片上,而为了拓展新的国际路线与寻求各国资金的赞助,也于此际加入了另一名新的生力军──负责国际市场行销业务的Shina MacDanauld。
《序曲创作》的制作,标示出Rhombus第一阶段作品的典型风格:幽默温馨、洋溢著新鲜感;迥异于传统音乐节目一成不变的「全录」作法,Rhombus试图将各种创意与可能性融入其中。一九八六年录制的《鲸鱼之歌》Whalesong,则是另一部活泼、温馨的代表作,导演芭芭拉找来了温哥华巴赫合唱团和交响乐团的知名乐手,在温哥华水族馆的水池旁,与一群可爱的杀人鲸展开音乐的对话和拉锯战,「在彩排的时候,鲸鱼们惊惶地跃起、用力击打出水花,好像是觉得乐团吵死了,想把他们赶走似的」。
在这个阶段Rhombus主要是与加拿大的公共电视台CBC(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合作,以录制表演艺术的电视影片为发展重心,因为八〇年代初期加拿大极少独立制片的电影公司,有心之士组成的小型制片公司,必须大力仰赖CBC的企制案,尼夫也不讳言当时为CBC捉刀、拍片,是时势所趋的生存之道,只是约莫同一时期成军的制片公司,在今日有的已扩展为拥有数百名员工的大规模制片商,而Rhombus依旧坚持小型、独立的路线,公司成员一直维持在十二人左右。
第二阶段的开启:从电视到电影
一九九三年原本为了CBC筹拍的电视电影《顾尔德的三十二个短篇》Thirty-Two Short Films About Glenn Gould,是一个无心插柳的尝试,成果的丰硕出乎意料之外,「一般表演艺术的纪录片,主要是为了电视播映而拍摄的,因为无法上院线、没有人会花钱去看这种电影,很不幸地事实就是如此!但因为《顾尔德的三十二个短篇》拍摄手法的特别,我们就想,或许可以设法安排在一些电影院上映。当时加拿大政府也有电影的奖助基金会,叫做Telefilm Canada,那一年刚好有很多的电影辅助金,申请的人也不多,大家都争相竞取电视节目的补助案,所以我们没办法拿到为数不多的电视资助,就试著转向电影的其他可能发展,就是这么开始的,纯粹是一种意外!……之后,这部影片参加了威尼斯影展,首映叫好又叫座,影评的反应也比《红色小提琴》好,可说是大有斩获。在倍受鼓舞之余,我们决定制作更多的剧情片。」
《顾尔德的三十二个短篇》的成功,为Rhombus开启了另一扇大门,也从音乐、舞蹈纪录片的电视节目阶段,走向了剧情片与「真正」的电影院观众,更促成Rhombus第二阶段发展的成熟──以更为深沈、细腻的人性刻画,和音乐家传记做为公司筹制影片的主轴。除了因缘际会的偶然性外,影响了这个转向的另一个成因,恐怕还是与三位导演接受正统「电影」训练的养成背景有关,因为Rhombus专属的三位导演,皆是学电影、而非电视科班出身,因此不会安于传统音乐会的实况转播或录制手法,而常代以电影的语言、思考来拍摄影片。
尼夫也认为导演的成长与风格成形,是Rhombus不同发展阶段的另一个佐证,而这样的转型、变革,是随著大环境的潮流自然应运而生,并非刻意营造所致,「在经过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们才能较清楚地界定出不同的阶段,而不是说现在是幽默时期,我要开始进入深刻时期,这样是行不通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看世界总是带著一种比较嘲讽的态度,而我们所制作的影片,也正好适时地反映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当年岁增长些,或许就会较为深刻些……。举例来说,赖瑞拍摄的影片就变得较为政治性,早年他拍的片子,像是《序曲创作》,就非常清新、天真而可爱,充满了幽默感。然后他拍了《碧海鲸缘》For the Whales(1989),以及Morris Morale(注1)的传记电影,感觉上较为深沈,后来他将注意力投向了政治性的题材,像是萧斯塔可维奇的影片The War Symphonies: Shostakovich Against Stalin(1997),实在是极为深刻、深沈;他也拍了前东德共党作曲家汉斯.艾斯勒(Hanns Eisler)的传记电影Solidarity Song: The Hanns Eisler Story(1996)等。大致上,赖瑞是以片中主角的观点来诠释整部影片的,譬如萧斯塔可维奇备受共党的折磨、而艾斯勒则备受法西斯主义的侵扰。我想他是因为对二十世纪历史颇感兴趣的缘故,想把影片拍成艺术史、一部充满人性的历史,透过音乐来阐释历史。」
题材的选择
既然二十世纪的现代作曲家琳瑯满目,为何独钟受尽政治迫害、际遇悲惨的人物?对于目前正在筹拍义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注2)传记电影,长达二十年合作关系老搭档独特的选材癖好,尼夫笑著解说道:「他之所以选择这些作曲家,是因为他深深著迷于他们的人生故事,萧斯塔可维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遭遇,实在是非常动人……。常常有人来找赖瑞拍作曲家的影片,他在初步了解后,常会拒绝,因为觉得这个人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知道该怎么拍才好……。当德国电视台初次和赖瑞接触,想请他拍汉斯.艾斯勒的故事时,我们甚至不知道汉斯.艾斯勒是何许人也!他心想,我的天啊,德国的共党作曲家、一定是无聊之极。但他试著做了一些研究后,发现这个故事不得了,就变得很兴奋!曾经有人找他拍Franz Scharwenka的影片,在二十世纪初期Scharwenka是个很成功的作曲家,一生风光、事业顺遂,但相形之下就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不像艾斯勒被德国法西斯右派政府放逐,流浪到洛杉矶,又因为共党的身分,成为第一个被踢出美国的作曲家,回到东德写了国歌后,还是成为共党斗争的牺牲品,他的一生就像是二十世纪历史的缩影,实在很有趣!……赖瑞很喜欢这类音乐家的生平故事,那些具有反叛性格,和整个社会、命运抗争的悲剧性人物。……他是那种资料导向(materialistic)(注3)的导演,他会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全天候地专注于一部电影的筹备,做大量的研究,听很多相关的音乐,非常地用功!」
有趣的是,尼夫也发现从巴赫到二十世纪的现代音乐之间,是Rhombus音乐电影制作的「断层带」。因为后古典到浪漫时期的音乐,感情太过丰富而难以用影像来捕捉、描摩,但「巴赫的音乐充满了可能性,是因为它很抽象、用各种形式来表现都适宜,冰上舞蹈、歌舞伎都可以!它非常地本质性(basic)……,二十世纪的现代音乐,也同样具备了这种抽象化的影像质感。」对 Rhombus旗下的导演而言,「诡谲难测」的浪漫派委实难以捉摸;同时也深怕因袭、陈腐的影像投射,会扭曲了伟大的音乐作品,因此当他们要将浪漫时期的音乐视觉化,其过程必须非常小心而倍感艰辛。尼夫便坦言他们曾受深爱舒曼的大提琴家Steven Eslers之托,拍过舒曼、克拉拉、布拉姆斯的三角恋史Schumann's Last Romance,但结果不甚理想,这次经验更让他们对浪漫派音乐家和作品望之却步、敬谢不敏!
从创意到执行:不同媒介的转换
尼夫.费许曼也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Rhombus是如何推陈出新、将音乐转换为不同媒介的影像语言的。「就拿《冰星灿烂》The Planet(1994)来说吧,有人来找我们,表示想要做一个冰上舞蹈的节目(ice show),冰上舞蹈在加拿大,是一种陈腔滥调、了无新意、商业化的表演形式,是很多知识分子都瞧不起的玩意。而冰上舞蹈却是CBC的主打节目,非常流行、受欢迎!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来做一个古典的冰上舞蹈节目吧!我忘了当初是怎么选择音乐的,但因为是个大制作,所以我们需要很伟大的古典曲目……,最后好像是芭芭拉决定的,她选择了古希腊或古罗马的神话场景,并选取一些星球的代表神祇,来作为剧中的角色……就像这样,一开始只是一些小小的概念,慢慢地酝酿成形,集思广益,整个过程十分有趣!」
另一个将创意落实且执行、转化原发构想的实例,是由歌剧红伶卡娜娃的经纪人所委制的《声音的魔法师:卡娜娃》The Sorceress:Kiri Te Kanawa(1993)。「卡娜娃的经纪人,跑来请我们拍一部有关卡娜娃演唱韩德尔咏叹调的影片,拍摄的场景必须是在伦敦白金汉宫广场附近的一座美丽大厅里,那是卡娜娃要举行独唱会的地点。那个演唱厅的天花板十分有名,是由一个颇负盛名的画家、我忘了是谁所绘制的壁画,他们表示卡娜娃在演唱时,要将天花板的名画带进影片中……,是啊!如果只是照单全收的话,实在是无聊透顶!想想看,这样的一个电视纪录片,就是拍拍天花板,拜托……行不通的。所以我们就想弄些新点子,先是听了这些咏叹调,从音乐中设想出一些故事的情节。因为韩德尔就是这么做的,当时这些咏叹调被称做『抄袭歌剧』(pastiche opera),是从不同的歌剧中东抄西抄而谱成的,所以就让我们重温旧梦、试著复原这些歌剧。Christopher Hogwood负责编曲的工作,把不同的桥段接成一出有模有样的歌剧……。那真是一个颇具勇气的制作,因为不单只有影像的处理部分,还牵涉到音乐的衔接,必须考虑很多音乐性的法则,很有趣!而且必须克服许多问题,例如卡娜娃很忙、只能唱现场,没时间补唱,片中还要有歌剧的表演,所以到最后芭芭拉就设计她一直站在原地不动,而所有的舞蹈动作环绕著她……,其实这些舞蹈全是在其他时间拍摄的,因为她演唱的时候身旁不能有舞者,太吵了。此外,还要有乐团,乐团的位置安排在卡娜娃脚下的大笼子里,同时还得考虑拍片的运镜……,当你开始著手实际的制作时,便充满了各种的挑战!我们也花了很多时间在筹备、发想、拍摄以及后制作上,所以影片的成本很高。」
至于创意的发想与灵感的来源,又是如何产生的?「我不知道,这实在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好像问毕卡索他是怎么画画的一样……。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无迹可循。」
商业/艺术、主流/非主流的抉择
最后,对台湾电影界而言,难以抉择的商业/艺术路线之争,对身兼制作人的导演尼夫来说,似乎并不成问题。从他的谈话中,显示出一种「边走边唱」的怡然态度,而Rhombus的转型与各个阶段不同的发展方向,也是为了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中求生存,而自然衍生的应变措施。「有所为,有所不为」仿佛是他们的应世之道;「做自己喜欢的事,清楚自己的方向」,则是他们在瞬息万变的世界潮流中不致于随波逐流的法则,「我心目中的终极目标,是要制作一部像《英伦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1998)那么成功的电影!」不害怕拥抱商业,并且坚持自己风格的Rhombus,在二十一世纪到来之际,似乎正朝向第三个阶段──以改编文学作品为主的剧情片制作──勇敢迈进,且让大家拭目以待,加油吧!
注:
l.Lou Reed与Morris Morale是赖瑞.温斯坦的两大偶像。在被问及Rhombus是否会拍摄流行音乐或摇滚乐的相关影片时,尼夫.费许曼表示:说不定Lou Reed的传记电影,就会是赖瑞执导的第一部摇滚乐电影。
2.托斯卡尼尼遭受到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迫害,显然又是另则受尽命运拨弄的沧桑乐人录故事。
3.相对于赖瑞的理性趋向,Rhombus专属的另一位主要导演芭芭拉,在长年的淬砺磨练后,展现出另一种迥异的影像语汇,以细腻、流畅与感性的影像风格见长。人物中景特写的镜头,是芭芭拉极为常见的取镜,也由此塑造出鲜明的电影语言。
文字|刘婉俐 辅仁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博士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