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八十三年来,《阳世人》这出戏在萨尔兹堡音乐节每年都演,至今总共演了五○七场。原始导演莱因哈特是二十世纪初欧洲最有名的舞台导演,课本上还有莱因哈特作品的剧照,在大教堂广场演出。还记得当年戏剧史老师眉飞色舞地形容这位大导演如何藉著夕阳余光开始这出戏,而当死神在阳世人身后突然冒出时,又怎样惊吓观众。
喜欢古典音乐者很少不知奥地利萨尔兹堡的夏季及复活节音乐节,他们大概也知道这个八十三年历史、世上最著名、质量最好的音乐节也有一些话剧演出,但我敢保证很少人知道这个音乐节的「招牌演出」却是一出户外话剧Jedermann,改编自英国中古时代的「道德剧」Everyman,姑译《阳世人》。
这出戏的作者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在歌剧爱好者的心目中应该有些印象,因为他曾与李察.史特劳斯(Richard Strauss)长期合作,为史特劳斯的歌剧《艾列克特拉》Elektra (1903)、《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 (1911)、《纳索斯的亚里亚得内》Ariadne auf Naxos (1912)、《阿拉贝拉》Arabella(1933)撰写剧本。这出戏的原始导演莱因哈特(Max Reinhardt,1873-1943)更是鼎鼎大名,他是二十世纪初欧洲最有名的舞台导演,一九三○年代到了美国,在好莱坞、百老汇都有作品;他在一九三五年拍的《仲夏夜之梦》电影,还起用后来专演坏蛋的James Cagney饰演主角织工Bottom呢。
迈入第五百次演出的戏
萨尔兹堡音乐节(Salzburg Festival)的前身,乃是一八七七年至一九一○年间断断续续举行的「萨尔兹堡音乐周」,由维也纳管弦乐团来此演奏。一次大战后,奥德两国的几位文化界领袖打算在这此莫札特出生地举办一个音乐节,霍夫曼斯塔尔、莱因哈特、和李察.史特劳斯刚好是其中三位。商讨之下,决定在一九二○年开始,那年八月二十二日的节庆首演就是霍夫曼斯塔尔的改编剧目Jedermann,由莱因哈特亲自执导。除了二次大战期间短暂的停顿外,过去八十三年来,这出戏在萨尔兹堡演艺节每年都演,至今总共演了五○七场,我看的是第四九九场,一日后的八月五日演出第五百场,但无特别庆典。
这次我去萨尔兹堡共看十场演出,虽有非常知名的维也纳管弦乐团和维也纳儿童合唱团,还有佛依格特(Deborah Voigt)主唱的歌剧,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及纪辛(Evgeny Kissin)的钢琴独奏等等世界一流的演出,我的主要目标仍是这出票早就卖光的Jedermann。几经交涉,在音乐节当局协助之下,总算得到一张赠券,在八月四日傍晚看了这出戏。
此剧的大名早在研读及执教西洋戏剧史时就已知晓,课本上还有莱因哈特作品的剧照,在大教堂广场演出。还记得当年戏剧史老师眉飞色舞地形容这位大导演如何藉著夕阳余光开始这出戏,而当死神在阳世人身后突然冒出时,又怎样惊吓观众。
除了一个戏剧学家对这出有名制作的应有好奇外,我看这出戏还有另一原因,因为我曾在夏威夷大学饰演过英文原始版本Everyman中的上帝一角。那是一九六二年春天,我在夏大戏剧系攻读艺术硕士学位,当然要参加演出。那年剧季的重头戏就是这出中古「道德剧」,由我的导师,也即系中最具权威的资深教授艾恩斯特(Earle Ernst)博士执导,争取角色者极众,可是他居然选中我这中国小子来演这颇重的角色,一时之间前后台师生纷传:上帝是中国人!
在说敝人饰演上帝过程之前,应该谈谈这出「道德剧」的来龙去脉。此剧剧作家佚名,可能是位传教士,写作年代大概是一四九五年。当时天主教教会经由简单的戏剧演出传教,题材都与善恶报应及宗教信仰有关,因此这类剧本就叫「道德剧」(Morality Plays),而Everyman正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道德剧描写凡人的思绪
既为「道德剧」,剧名又通指世上的「每一个人」(因此我译作《阳世人》),这个剧本的说教意味也就很明显了。话说上帝命令死神将「阳世人」(或较似人名的「杨世仁」)召来审问,死神肃然从命。阳世人正跟女人勾搭,死神突然现身,令他大吃一惊,苦苦哀求之下,死神答应略缓一刻,并允他携带同伴赴审,为他向上帝作证。
接下来几场戏里,阳世人连找好几位至交近亲,但无人愿往。由于这是「道德剧」,剧中人物都为「寓意角色」,诸如「友情」、「亲戚」、「财富」、「知识」、「美貌」、「气力」、「善行」等等。观众可以目击舞台上的阳世人在「友情」、「亲戚」、「财富」那儿处处碰壁,最后走到「善行」处,「善行」慨然愿往,但又发现阳世人很少行善。阳世人正在徬惶无助时,突然遇见「善行」的表亲「知识」,「知识」领他去神父处告解,在那儿他们也见到「五官」、「美貌」、「气力」与「谨慎」。阳世人把他一切罪行都向神父倾诉,神父也赦免他的罪恶,叫他坦然上路。此时,仅有「知识」、「气力」与「善行」追随,最后连「气力」、「知识」也离他而去,仅在「善行」陪伴下进入坟墓。
在我们夏大的演出中,我这个上帝高坐舞台上端的「天堂」,身穿白袍,面带金色面具,头上须发四射,形象乃是《旧约》中「愤怒的上帝」。我的声音当然缺乏上帝的威严,一口 “Chinglish”也不宜出自祂老人家之口,而整个系里也只有艾恩斯特博士听将起来略具上帝的权威。他本来的构想是让上帝的台词由三人同念,想是天主教的「三一」观吧,但找了三位演员(当然包括他自己在内)录音播放之下,效果并不良好,最后就由他一人诵读上帝的台词,播放时由我作出各种手势身段配合,在金黄色灯光照射之下,配上那套行头面具,也真有些看头,当地报纸的剧评还特别赞赏呢。
我初得重角不免担忧,深怕演不好丢了中国人的脸,但在排练一阵后也就了解艾恩斯特博士选我的原因,因为上帝远在舞台后方上端,又有面具遮脸,若要仅靠两手的手势及身躯的略为摆动表达祂台词里的极大权威与怒意,这些动作必须准确、平稳、大方,有力,并且异于一般凡人。我原有一些京剧底子,艾恩斯特博士看中这点,他自己又是歌舞伎的权威,曾译导过数出大型英文歌舞伎,当然也懂日本古典戏剧的表演。我们师徒俩私下排练时,将京剧花脸的功架加上歌舞伎「夸张角色」的表演程式,化成一套充满力与美的身段手势,再配合他那低沉洪亮的声音,把上帝的角色就那样表达出来,赢得各方一致的赞赏。犹记当年坐在舞台上方那张神座上,灯光一起,在下随著播放的台词表演那些略带夸张的华美动作,虽有面具遮脸,我那感叹、愤怒、无奈、决意等等情绪,自觉总能充分发挥,好像可以穿透面具袍服释放出去似地,演完第一场戏浑身大汗,那种淋漓尽致的感觉,四十一年之后犹能记忆。
拥有天然灯光的露天舞台
八月四日下午五时许,我提早到达《阳世人》演出现场,果然是在大教堂前的广场,能容两千人的观众席上已有不少人了。那天下午颇热,但有些观众仍然衣冠楚楚,在夕阳照射下汗流浃背,颇形狼狈。教堂前搭了一座长长的木制舞台,后有五座大理石雕像,两侧的是教皇或大主教,中间三座一持智慧之钥,一持公正之剑,正中一座则是手拿十字架的圣母。教堂的三个弧形入口的下方已被遮起,前置阶梯以便角色上下。除此之外,别无任何布景道具,一些剧中须用的桌椅木箱之流都由演员在演出中搬上移下。教堂广场的两侧有些楼房,其中的窗子部分打开,窗后人影依稀,想是音乐节招待的贵宾。
五时三十分演出准时开始,我终于目击戏剧史上读到的景象了。夕阳从观众后方照射舞台,那也是演出中所用的照明。后面的教堂在夕照下显得分外庄严,而这「天然灯光」也在演出结束时告终,莱因哈特当初的设计的确有其道理。
这个演出是由德国当红导演斯提克尔(Christian Stückl)执导,他曾制作过一出极成功的「受难剧」(Passion Play,讲述耶稣基督受难的经过),也是慕尼黑Kammerspiele剧院的名导,因此就被演艺节主管戏剧的总监佛立姆(Jürgen Flimm)先生邀来执导这出「招牌戏」了。佛立姆自己也是名导,他的「千禧年指环系列」目前正在华格纳的拜罗伊特乐剧节上演,听说下一个《阳世人》制作将由他亲自执导。
斯提克尔的《阳世人》当然与莱因哈特的不同,开始时先由一群带著箱笼的流浪孩童演奏一些简单的乐器,他们随后取出道具衣饰,扮演剧中的龙套角色。阳世人接著上场,是一个五十左右脑后扎辫的大汉,后面跟著酒肉朋友及一群乞丐。阳世人盛气凌人,将乞丐三拳两脚赶走,未作任何布施。对面来了一群亲友,包括他的母亲及爱人,阳世人一把搂过爱人又亲又摸,酒肉朋友及亲友们则嬉笑助兴。转眼间,台上摆起长桌铺设盛宴,各色杂技演员穿插表演,正当兴高采烈之际,远方的教堂钟声隐隐传来,广场的四面八方发出唤叫阳世人的声音,使他听了面色大变。接著死神自弧形教堂入口的上方出现,缓缓走下台阶来到阳世人跟他爱人之间,宣布他的死讯。
这位死神不像莱因哈特当年一样带著骷颅面具,也非突然在阳世人身后出现,反而是大摇大摆地来往,绝不藏首缩尾。高潮戏之一就是他施展法力引起满台火焰,吓得大群赴宴的亲友四散奔逃。此时,夕阳早已西下,教堂前的舞台也已半暗,这大片火焰效果极好。
下面的剧情与英文版本大致相似,阳世人四处碰壁之余,找到神父忏悔,神父赦免他的罪恶带他走进教堂,出来时他已换了灰布长袍手持十字架,在圣诗吟唱声中由「善行」陪伴走向棺材,在死神手中安详死去,演出也就告终。这个结局与原剧相异;我所看过的两个英文版本中,阳世人在天使带领、善行陪伴下晋见上帝,在这版本中观众则会目击他的死亡及入棺,比较接近现实生活。
许多名人担纲过的角色
霍夫曼斯塔尔改编本与原剧最大不同之处,就是上帝的影子若有若无。一般的演出上帝并不出现,仅是来自天上的声音;在这个演出中,祂是一个带眼镜的穷老头,也像一个乞丐,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饰演「财富」者是个同性恋,与阳世人分明有一手,这恐怕是导演个人的诠释。原剧没有的母亲及爱人两个角色,在这改编本里却成主要配角,而爱人分明是奥国有名的美女或明星,谢幕时得到不少掌声与欢呼。这出戏在过去八十年来曾有不少明星级演员饰演阳世人、爱人、死神、母亲诸角,大家熟悉的影星尤根斯(Curd Jürgens) 及薛尔(Maximilian Schell)都曾连续几年饰演主角,近年来在007电影里饰演坏蛋头子的布蓝登奥尔( Klaus Maria Brandauer)也曾在一九八三至一九八九年间担纲。
看完演出天色已晚,随著大批观众离开广场。他们之中不少是随旅行团来的,不见得有多少文化水准,但能老远来看一出冷门戏,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归途中不由想起,咱们华人地区已有好几个音乐节、戏剧节了,要是有朝一日咱们也有一出戏能够连演几十年,而世界各地的观众也能专诚前来观剧,这就表示中华文化已经广植人心;这一天,还真不知要到何日才能来临呢。
文字|杨世彭 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戏剧舞蹈系荣休教授,香港话剧团荣休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