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或许对波特莱尔的理解都是出自于一些文学史上的八卦,但波特莱尔的精神在于一无以名状的极限诗意;乃是在丑恶的尘埃之中绽放出花朵的美学。……秉持著这种造物者自以为是的感动,波特莱尔宛如灵魂的代理孕母,与其诗意邂逅之后,即使是在冷硬理性的医学研讨会会场,依旧可以绽放此断代独有之花,产下属于我个人的波特莱尔。
台湾河床剧团-波特莱尔《恶之华》
6/25~26 19:30
6/26~27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INFO 02-33939888
日常生活中我很少想起波特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他的《恶之华》完整中译本在台湾一共两个版本,却都绝版了(大陆则另外还有《恶之花》,《不吉祥的花》等等译法)。我手边刚好有杜国清的译本,翻开序诗〈致读者〉:「假如强奸毒药匕首放火仍然,/还不能以其美妙的构图装饰/我们那可怜命运的平庸画布,/那只因我们灵魂,唉,不够大胆。」波特莱尔的诗歌冒险,要求大胆的读者。我们并不熟悉法文(波特莱尔的诗歌音乐,显然不会是翻译过来的这个样子),就算我们恰好精通法文,我们也不在班雅明十九世纪的巴黎拱廊街计划现场;也不知道芥川龙之介所赞叹的「人生不如一行的波特莱尔」到底是指哪一行;我们从没遇过真正的波特莱尔。
在魔鬼的拥吻中看到花苞之绝美
我是在参加一个讨论海洛因毒瘾者的最新治疗药物之「成瘾科学研习会」时,突然想起波特莱尔的。一旦想起,波特莱尔便成为一巨大象征,源源不绝袭来。波特莱尔(1821-1867)与佛洛伊德(1856-1939)都是十九世纪诞生的大胆人物。但波特莱尔更先于佛洛伊德,不知道佛洛伊德是否读过波特莱尔的诗?吗啡、鸦片、海洛因此类从罂粟花中提炼出来的邪恶,对大多数人来说正是名符其实的「恶之华」。放浪形骸的波特莱尔自己本身也吸毒(巧的是佛洛伊德传说就是癌症复发,吗啡注射过量致死),使他上瘾的还有黑暗与邪恶:「而你那些闪电的亮光只是/我心欢居的『地狱』的反射!」
雨果说波特莱尔创造了新的战栗;他有在魔鬼的拥吻之中看到花苞之绝美的通感能力;替同代人发现过去预期不到的键结,引发全新诗的激情。他认为「将不是谐谑的东西变成谐谑是为崇高的谐谑」(称为ironie)。换句话说,今日我们在BBS或者脸书上搞笑,其实都是波特莱尔可能会赞赏的;把原本不好笑的事物组织出好笑的感受来,就是把原本相隔甚远的事物让他们连结发现新的关系。说过「我们血液里都有共和的精神,就像我们骨头里都有梅毒。我们是民主的,也是梅毒的。」的波特莱尔,如果看到今年夏天的基测作文题目是〈可贵的合作经验〉,想必不会反对有人立刻想到「做爱」之类的事情吧。
据说诗人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称波特莱尔为「被诅咒的诗人」,也有人称他为「恶魔诗人」(他似乎也曾自称「恶魔的信徒」?)现在「恶魔」感觉起来是很有些善良可爱的暧昧,譬如你是我的小恶魔,还是魔女的条件什么的,但不同于哈利波特魔法学院的盛行,当时的「恶魔」仍然十分惊世骇俗。或许一两百年来,波特莱尔在他创造的战栗之中变得稍稍平凡了,因为整个世界已经超越了他,进入了更不堪更像是恶魔的境地。但当我读《鳄鱼手记》里写到无论是《坏痞子》Mauvais sang或者《忧郁贝蒂》Betty Blue(编按:另译《巴黎野玫瑰》)这类邱妙津也感到「恶心」的法国电影(他提到,前者用诚实的方法,从一开始就告诉你它要恶心;后者是用欺骗的方法,把你骗到不恶心的路上,最后恶心一次倒光。)我立刻想到了波特莱尔,波特莱尔是恶心的审美大师,他的「魂厚」诗意,借邱妙津的妙语,仍让我们「感谢到阴毛掉光。」
在老化腐朽的肉体中看到诗般灵魂的高雅与纯真
假日第二天,再去参加了老人精神医学会的基本核心教育课程系列,性质类似一般精神科医师的在职教育。讲台上正谈论著失智症、谵妄症、老年忧郁等等疾患,气氛隆重哀凄。使我又想起《恶之华》书前的献词:「以最深的谦虚之意,我献上这些病弱的花朵。」时间是邪恶的,老人是邪恶之中开出来的病弱的花束,他们的慈祥谅解,他们的智慧眼界,带来了人性光辉,色彩与芬芳的交响。然而波特莱尔却没有活到一般认定为老年的六十五岁。他仅仅活到了四十六岁,便在他母亲的手臂中死去,死因是脑出血或中风(但传说是因为梅毒感染引起的并发症)他的确未老先衰了,对比他曾在信中写到:「现在病情暂缓,趁机写信给你……你祝我身体健康。过去一星期,我简直生不如死。感冒与神经痛或是风湿病轮流发作,造成双眼肿胀。你也知道,我的肠胃有问题……半夜总是会发烧。连续战栗与发冷好几个小时,最后天亮时我才筋疲力尽睡著,根本无法利用失眠的晚上写作,醒来时吓出一身冷汗,连睡觉也很疲惫。」但如同他带来的诗之视野,企图把社会文明底层任何没有价值的东西都升华为某种象征;我们在老化腐朽的肉体之中也能看到诗般灵魂的高雅与纯真。
我自己一直没有希望变成博学的写诗者。我认为过多的知识会削弱感官力与创造力。当你以为什么都知道的时候,就懒得用自我的方式诠释世界。我偏爱写诗是因为诗不需要依赖知识(或许有人反对);对于诗的感知应像是对于无名花或小溪流的感知一般,还不用知道那是什么植物或者水里有什么存在,便已深深触动。我们或许对波特莱尔的理解都是出自于一些文学史上的八卦(而且还是翻译过来的误读),但波特莱尔的精神在于一无以名状的极限诗意;乃是在丑恶的尘埃之中绽放出花朵的美学(这里诱引出了张爱玲)。我想像波特莱尔是我多年的同辈,始终不老;他也不特别看轻我,我也不特别震慑于他——假设我们都不在意这种被文学史建构出来的「知识」。秉持著这种造物者自以为是的感动,波特莱尔宛如灵魂的代理孕母,与其诗意邂逅之后,即使是在冷硬理性的医学研讨会会场,依旧可以绽放此断代独有之花,产下属于我个人的波特莱尔——而这正是本文所尝试的。
剧场先探
重现波特莱尔诗作的冲击力道
郭文泰以视觉观点 潜入《恶之华》的惊世异想
以视觉剧场的创作形式,作品充满浓厚诗意的河床剧团美籍导演郭文泰,连续两年在法国亚维侬OFF艺术节,让剧评家与观众惊艳不已。法国剧场拥有深厚的文本传统,郭文泰的作品从美术的观点出发,没有语言更没有具体的情节,有的只是一幅幅蒙太奇拼贴的场景,画面沉静而缓慢地演变,静谧、忧伤而美丽,所构成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颠覆法国观众的看戏经验。因此,在法国艾松(Essonne)省戴斯诺斯(Robert Desnos)文化中心主任吉.马江(Guy Magen)邀请下,河床剧团到当地担任驻村艺术家,并共同创作一出以法国十九世纪诗人波特莱尔名著《恶之华》为蓝本的新作。
「对于法国人而言,《恶之华》可说是他们的圣经,每个读者几乎对波特莱尔都有神秘和独特的想法。身为一个美国人,我如何从不同文化的角度,去诠释一部法国经典,挑战性很大。」郭文泰坦承,之前并不熟悉波特莱尔诗作,经法国导演吉.马江解读,终于读懂这位诗人名作的意象。「《恶之华》对性、死亡和欲望的深刻描写,在当年出版引起喧嚣大波,被视为淫猥禁书;如今,在影像媒体充满著暴力与色情的当代,这部惊世骇俗的作品已不再对我们有巨大的震撼。」郭文泰强调,波特莱尔的诗不是终点,这部戏也并不意图诠释他的诗,而是撷取诗中「痛苦的美、宁静的暴力」,让这部作品在舞台上仍有它当年给世人的冲击力道。
在法国首演时,郭文泰用中文、英文、法文交错朗读原著诗作,舞台设计色彩简约,一道道墨汁黑线、红色长棍、在白色上衣染出一片红色晕染色彩;横陈的女郎长黑裙往上拉到腰部高度,底下一双蓝绿色双腿,或戴帽演员的帽沿开始下起雨,视觉印象强烈。台湾的版本,郭文泰重新编排,场景放置于一九五○年代的美国老旧室内房间,剧场空间时而缩减成「用数位相机拍刚刚好」的景窗,时而将隔板拆开,裸露大空间,波特莱尔的诗作气氛在变幻空间中自在流动,更极致、更暴力。此外,也加入美国当代摄影家奎葛瑞.库德森(Gregory Crewdson)运用光线的概念,让不同的艺术家产生对话的可能。「奎葛瑞的画面和波特莱尔的诗作,对我而言都充满了故事的张力,观众可以从中延伸出自己的想像。」
郭文泰的作品趋近于美术创作,每部作品运用相同的元素,以拼贴的手法,让每个画面在视觉的脉络中发生冲突,转变为不同的关系。他要观众在剧场中打开耳朵、眼睛、皮肤等感官,去感受,而非去理解。一如他在《恶之华》法国首演后所说:「如果马上可以懂,干嘛写诗?」
文字 廖俊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