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格納浩瀚而深邃的創作宇宙中,《飛行的荷蘭人》是一座關鍵的轉折燈塔,這部早期代表作不僅奠定了他邁向「樂劇」理想的基石,更以極富戲劇張力的傳說題材,探問愛、命運與救贖的永恆課題。從幽靈船的漂泊寓言,到主導動機的初試身手,再到結尾版本的多重詮釋,本篇文章將引領讀者從歷史、音樂與劇場角度,全面認識這部被譽為「華格納最佳入門磚」的經典之作。
1. 取自歐洲傳說的劇情
華格納的《飛行的荷蘭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以下簡稱《荷蘭人》)初稿完成於1841年,是其邁向個人音樂風格的重要里程碑。劇情取材自歐洲傳說:一名遭天譴詛咒的荷蘭船長被迫永遠漂泊,每隔7年方能上岸,唯有一名女子忠貞不渝的愛才能解救他。這樣的命運設定深深觸動年輕的華格納,並成為他探索「音樂戲劇」(music drama,簡稱「樂劇」)理念的創作起點。
2. 從歌劇邁向「樂劇」的第一步
《荷蘭人》的創作仍保留浪漫歌劇傳統的詠歎調、合唱等元素,但卻已可窺見「樂劇」理念的雛形。劇中的「漂泊」、「荷蘭人」、「救贖」等主題旋律,雖未發展成《尼貝龍指環》那般複雜交織的主導動機網絡,卻已具象徵與戲劇提示功能,預示往後主導動機(Leitmotiv)技法的發展。

3. 三幕或獨幕
華格納最初將《荷蘭人》構思為獨幕劇,意在爭取巴黎歌劇院「開場短劇」(curtain raiser)的演出機會。後因出版與實務考量,因此決定擴充內容,最終定稿改為傳統的三幕形式,並於1843年在德勒斯登、由作曲家親自指揮首演。自1901年起,拜魯特音樂節改回原構想的獨幕版本,全場不設中場休息(註1),藉此強化戲劇張力,也更貼近華格納當初的創作理念。不過現今《荷蘭人》的演出仍以三幕為主流形式。
4. 犧牲與救贖
劇末仙塔(Senta)投海殉情的情節常成為觀眾焦點,若細讀歌詞,便會發現更深層的情感選擇,卻往往被大眾忽略——荷蘭人在終曲唱出的那段關鍵告白:「要知道那厄運,我讓妳免於面臨的!……」(Erfahre das Geschick, vor dem ich dich bewahr’! ...)他選擇永遠離去,放棄獲得救贖的機會,也使仙塔免於詛咒懲罰的命運;仙塔則堅定回應:「我在此,對你忠誠至死不渝!」(Hier steh’ ich, treu dir bis zum Tod!),隨即投身大海。救贖的實現,源於雙方互為犧牲的抉擇,而非流於傳統敘事中女性單方面奉獻的俗套,更彰顯靈魂間的共鳴與昇華。

5. 結尾版本與導演詮釋
《荷蘭人》終曲版本曾歷經修改:1843年首演版的音樂止於仙塔殉情、船隻消逝;後來華格納才改寫有救贖動機(Erlösungsmotiv)的結尾,以音樂象徵主角靈魂昇華終獲救贖。拜魯特音樂節兩種版本皆有演出記錄——1985年導演Harry Kupfer更以此另闢思路,將整部劇情設定為仙塔的幻覺:她最終跳樓橫死於街上、沒有靈魂昇華,使用的正是結尾無救贖動機的1843年版,音樂與舞台在此結合產生強大的戲劇衝擊。此製作採用心理戲劇與表現主義的視覺化詮釋,成為劇場導演風格(Regietheater)的經典代表之一。
6. 劇場演出或音樂會形式
華格納歌劇因龐大製作成本,常以音樂會形式演出,反而有利於聆聽音樂動機與樂團細節。但劇場演出經由導演詮釋所營造出的戲劇張力,則使音樂更具感染力。筆者特別推薦拜魯特音樂節1960年、1971年與2013年3個不同年代的現場錄音(註2),各具獨特的戲劇能量與音樂熱度,足堪代表其時代的詮釋風貌,另可比較皇家大會堂 2013 年的現場音樂會版本(註3),整體展現音樂詮釋之美,呈現不同於劇場的聆聽體驗。(以上錄音皆可於主流串流平台或唱片取得)

7. 荷蘭人,在飛行?還是漂泊?
受時代與文化背景影響,早期歌劇中文譯名常見歧異,例如大家熟知的「尼貝龍指環」常被贅譯為「尼伯龍根的指環」(註4)。而 “Der fliegende Holländer ”德文直譯為「飛行的荷蘭人」,源自荷蘭傳說中會飄浮飛行的幽靈船(荷蘭文De Vliegende Hollander)(註5):原始故事中的「荷蘭人」實為船名,而非人名。若為求語義精準與依循傳說起源,應譯為「飛行的荷蘭人『號』」。華格納在歌劇中則將這艘幽靈船擬人化為詛咒纏身的船長。實際上,劇中並無任何描述顯示船長或其船能夠「飛行」,加上本地語境對原始傳說缺乏認識,因此「漂泊的荷蘭人」應是更貼近歌劇劇情核心且助於觀眾理解的翻譯用詞。
8. 華格納最佳入門磚
華格納不僅是作曲家,更是劇作家、思想家與劇場藝術的革新實踐者。《荷蘭人》作為其風格轉型的代表作,不僅結合傳說敘事與象徵性音樂語彙,音樂也成功描繪角色內心世界與外在現實的對比衝突。對初入門者而言,此劇篇幅適中、音樂與劇情好理解、旋律易於掌握;對資深樂迷,則是部蘊含戲劇層次值得反覆深掘的歌劇。

本次 NSO《荷蘭人》演出採半舞台製作,並呈現三幕、含一次中場休息的形式。介於完整舞台與純音樂會之間,此形式兼顧戲劇與音樂,更是認識華格納與其藝術理念的絕佳起點。
註:
- 在拜魯特,《荷蘭人》與獨幕《萊茵黃金》皆於傍晚6點開演,且無中場休息;其餘8部華格納歌劇皆於下午4點開演,並設有兩次、各長達一小時的中場休息。
- (1) 1960年 Andromeda 發行或 1961年 Philips發行,皆由 Wolfgang Sawallisch 指揮、(2) 1971年 DG發行,Karl Böhm 指揮、(3) 2013年 OUPS ARTE 發行,Christian Thielemann 指揮。
- 2013 年 RCO 發行,Andris Nelsons 指揮。
- 德文原文“ Der Ring des Nibelungen” 依國立編譯館(現為國家教育研究院)之標準譯名為「尼貝龍指環」,其中 Nibelungen 為德文 Niblung(意指「尼貝龍族人」)的屬格複數形式。然而,此歌劇亦常被譯為「尼伯龍根的指環」,誤將 Nibelungen 理解為單一人名,並贅加「根」字,未符原文語意及神話結構中的複數身份。當今台灣出版與學術界多採用較貼合原典的「尼貝龍指環」作為通行譯名。
- 此劇在法語、義大利語與西班牙語中皆有兩種常見譯名:一為直譯「飛行的荷蘭人」,分別為 Le Hollandais volant(法)、L’olandese volante(義)、El holandés errante(西);另一則為轉譯為「幽靈船」,即 Le Vaisseau fantôme(此為華格納最初為巴黎歌劇院演出所採用的法文劇名)、Il vascello fantasma(義)、El buque fantasma(西)。英語則僅使用直譯版本 The Flying Dutchman,並無轉譯作「幽靈船」之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