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二○○六年应邀来台演出的杰宏.贝尔,独特的编舞路数让台湾舞迷印象深刻,也刺激了观赏当下的思考延伸。而刺激思考,正是他要做的,他在编的不是「舞蹈(动作)」,而是提供情境与事件,让观众与舞台上发生的事物产生关系及对话。透过与不同人物的交流,他抛出「舞蹈是什么?编舞是什么?身体是什么?剧场跟观众的关系是什么?」「舞蹈/艺术是美的吗?」「跳舞是某种身体条件的专利吗?」、「跳舞有跳得好坏对错的分别吗?」等等问题,在剧场里,邀你一同思考……
二○○六年「新舞风」曾邀来法国编舞家杰宏.贝尔(Jérôme Bel)的《两人十件》Nom donné par l’auteur(1994)、《杰宏.贝尔》Jérôme Bel(1995)与《泰国制造》Pichet Klunchun and Myself(2005),激起观众、媒体及艺术界的争议回响:「这是艺术吗?这是舞蹈吗、这是恶搞吗?」。杰宏.贝尔的路数确实与台湾现当代舞蹈语言体系截然不同。但很可能,作为观众或试著解释「这首舞到底演了什么」的角度来说,比起所谓「抽象」的现代舞,杰宏.贝尔的作品反而更好入口且更容易描述。
譬如在《泰国制造》的舞台上,泰国舞者皮查(Pichet Klunchun)与贝尔一问一答,学习认识彼此,谈艺术、文化差异也谈人生。贝尔说得坦白,他是学院派舞者出身的,但某一天他感受到,在舞台上跳舞或用动作建构编舞,对他不再那么有意义。于是他开始把自己埋入哲学与社会学的书堆,他在想:「舞蹈是什么?编舞是什么?身体是什么?剧场跟观众的关系是什么?」诸如此类。接著他为皮查/观众示范了一段行为表演(performance)The Show Must Go On(2001)的桥段:〈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歌曲进,贝尔在歌曲进行间,对嘴唱著歌词,身体从站立逐渐躺平,躺下之后身体静止,便不再唱。最后副歌重复的两三分钟里,歌声回荡,而贝尔只是躺著。表演结束,皮查说,谢谢你的表演,「很有趣,最后你什么都不做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与家人有关的死亡回忆。」
让你去想为什么以及如何
贝尔说,这是我想做的事情,让你去想为什么以及如何。于是我们可以说,他在编的不是「舞蹈(动作)」,而是提供情境与事件,让观众与舞台上发生的事物产生关系及对话。他有一系列与特定舞者合作的单人表演作品,便在此逻辑中,进一步发展对个人身体历史与政治的讨论。如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Ballet de l'Opéra de Paris)昔日届退舞者Véronique Doisneau(2004),碧娜.鲍许的舞者、今该舞团(Tanztheater Wuppertal)总监Lutz Förster(2009),前模斯.康宁汉舞团舞者Cédric Andrieux(2009),安娜.德瑞莎.姬尔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3Abschied(2010)等。在这些作品里,贝尔让舞者说故事,演述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操著特定编舞家的身体语汇与自己的日常身体姿态。这些光线亮丽的舞者甚至坦承,自己也是舞台上的失败者。在剧场中描绘私人舞蹈史,从「我的身体从属」问题,扩散到「我们的身体意义」,贝尔问著,为什么人们要跳舞呢?当我们跳舞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与思想,如何处置与某种舞蹈身体系统的关连?
不仅是舞者,常人也跳舞。The Show Must Go On后,另一个「反证」是受苏黎世Hora剧场委托创作的《障碍者剧场》Disable Theatre(2012)。他让一群学习障碍症的青少年表演者,轮流上台自我介绍。对著麦克风说出自己的名字、年纪、职业等等,虽经过排练,你仍可见他们举止微略羞涩。接著,贝尔让这群表演者在舞台上坐成一排,歌曲放送,他们逐一轮流起身「跳舞」。他们不跳某某舞蹈艺术家的舞步,仅仅像本能一般摇摆舞动,或模仿歌手的舞姿。在麦可杰克森“they don't care about us”的歌声中,一名女孩兴奋又愤怒的踏步,直视前方观众,她旋转又激动地跳著,喊著:「对,他们/你们不在乎我们」。对此番场景,有些观众气疯了,因为他们感到被羞辱,觉得被杰宏.贝尔的胡搞摆了一道。贝尔当然明白艺术与政治如何密不可分,正由于身心障碍的个人性与集体性身体日常运作框架,是在强调阶级律法的社会体系下建构的。他才能如此搅动「正常vs.障碍」及「剧场vs.日常」的假道德与罪恶感论述。越过道德争议,《障碍者剧场》切实棒喝了更多值得「跳舞/看舞的人」思考的问题,譬如「舞蹈/艺术是美的吗?」「跳舞是某种身体条件的专利吗?」、「跳舞有跳得好坏对错的分别吗?」
处理「跳舞」的真实
杰宏.贝尔今年的新作GALA,将这一连串的思索推向极致。十几名表演者里,有从各种尺度界定下的身分:舞者、素人、男人、女人、老人、成人、小孩、肢体障碍者等、胖子、瘦子。你以为他又要让大家「不跳舞」,但这件作品,却可是从头到尾都在「跳舞」。
场上有一个手工制作且故意粗糙的翻页式立牌,上面写著动作指定「芭蕾」、「华尔滋」、「即兴三分钟」、「麦克.杰克森」等等。每翻一页,表演者们便轮流从翼幕中亮相出场执行该指令。无论哪种身体体态与条件,他们都认真演绎。你在「芭蕾」段落,看到一个舞者四平八稳的小跳转圈落地(或也可能「出包」);一个老奶奶害羞地原地转圈,自己还忍不住笑了出来;一个未满十岁的男孩一副「我跳我自己的懒得理你」神态自若地跳了「自己定义」的芭蕾动作等。在动作指令陆续执行间,观众笑开了,因为他们/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跳得专业与不专业、好看与不好看的价值界线,因而愈发模糊,通过舞台上的再现与观众自己的二元思维,重新整理一种新的共识。
又如表演后段,每个人都得跳一首自己最爱的歌与舞,其他人在身后学。譬如在布鲁塞尔演出版本,一个舞者拿体操棒跳起夜店舞曲,在空中甩棒画圈又按著节拍踏步,显然这项「技能」并非人人皆有;反过来,一位老太太则只是随音乐「抖动」身体,她抖得忘我自成一格,她面向观众一边抖一边得意地笑,因为这项「技能」身后所有人都学不来。自己与他人的身体如何有关与无关,跳舞这挡事,真是需要学的吗?贝尔如是问。杰宏.贝尔在欧洲舞坛从九○年代末掀起重问舞蹈的思想风潮至今,他真如此实验难懂又抽象吗?若一路追踪他从玩「观念」到处理「真实」的过程,我想GALA因此是「GALA」,由于他再次提问/回答,我们为什么跳舞/不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