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自然的各种声响,到人类生活的各种嘈嘈切切,走出录音室的田野录音,记下的是属于这块土地,历史的、当下的自然与人文。台湾田野录音经过七十多年的发展,尽管录音的想法、态度与内容随著时间有著显著的不同,但基本上仍维持著「以田野录音重新理解台湾」的采集意识,近几年声音艺术家也加入采集行列,他们对田野录音所采取的态度有时候更接近是一种个人创作。
简单地说,田野录音指的是在录音室之外进行的声响记录:虫语鸟叫、风声雷鸣、耆老讲古、孩童嬉闹、庙口的戏班和部落的祭典,都是田野录音采集的主题。聆听田野录音的乐趣主要不外乎两种:记忆曾有过的声音和从未听闻过的声音。比起视觉的讯息,声音更能够连结听觉与身体感官记忆,我们可以透过聆听田野录音,重新唤起深深埋藏在心里的身体感受,或是从陌生的声音想像自身处于声音事件所在的另一个时空里。尽管聆听田野录音可带来如此独特的感受,但要到廿世纪末,录音技术与唱片发明之后近一百年,大多数人才渐渐懂得欣赏田野录音作品。
第一张大自然的田野录音专辑
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台湾第一张完全自然声音的田野录音CD发行于一九九七年,名为《浪来了——倾听.台湾的话》,录制于花莲海岸,全无人造音和动物声,仅有波起浪平一阵又一阵的海涛声,长达四十七分钟。据说,当时有位购买者愤怒地敲碎CD退回唱片公司,理由是「被骗了」,他认为里面没什么可听的。其实CD内页说明已提供了足够的聆听线索,那是一九九四年夏天早上,水晶唱片的录音师符昆明在录制花莲阿美族丰年祭之后独自前往海岸,福至心灵录下了这段比原住民歌声更古老的自然之声。可以说,聆听这张唱片,就像藉著符昆明的耳朵聆听那段时空背景下的海浪声,声音里除了海浪,还隐藏著那段时空背景,以及符昆明面对海洋时的平静心灵状态,那样的状态促使他沉下心来聆听海涛四十七分钟,并且期待唱片购买者也如此聆听。
这是一种当代的声音采集意识:录音者的身分、主观心境与所在时空环境,都应该在录音成果中适当地揭露,采集者希望传递的不单单是一个声音主题,还包括录音者身所处的那个独特的当下状态。但在大约廿多年前,声音采集者所谨守的却是相反的原则——录音是生态学与人类学的研究材料,因此「不自然」、主观的成分都应去除。
数次大规模田野录音计划
台湾最早的大规模田野采集,是日本音乐人类学者黑泽隆朝在台湾总督府的支持下,于一九四三年来台进行为期三个月的环岛录音,其中包括原住民的歌唱及汉人的戏曲,这批录音为日后的学者留下大量珍贵的研究资料,也是世界田野录音的经典。然而,必须要指出的是,这项采集计划背后是意欲建立殖民地治理知识的帝国意识。采集的目的影响了访查过程,同时也反映在录音结果里——受访对象由日本警察或地方官员挑选出来,几乎是被迫接受录音。
台湾第二次大规模的田野录音计划发起于一九六○年代,许常惠与史惟亮两位音乐教授有感于台湾学院音乐教育全盘西化,在「我们需要有自己音乐」的民族意识召唤下发起「民歌采集运动」,组织两组民歌采集队,一队往东一队往西,走遍乡间录下台湾当时尚存的传统民间歌谣与戏曲,并于一九八○年代前后留下廿一张《中国民俗音乐集》唱片,其中最为人所知的录音内容是一位半盲贫穷的月琴老歌手——陈达。民歌采集运动与黑泽隆朝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所欲找寻的是「民族音乐」的根源,借以重建对自身的认识,而非以异国他者的身分进行人类学式的调查。
但是这项录音计划的采集意识也同样影响了录音的成果——凡是不受认可的「非民族音乐」,都被排除在采集范围之外。曾参与采集的中研院院士丘延亮(当时还是大学生)指出,他所录的内容若有包含受到日本、西洋音乐影响的歌曲都遭删除,如今寻之不可得。大约与民歌采集运动同时期,并无严谨田野录音方法学的铃铃唱片老板洪传兴也出版了数十张「山地流行歌曲」唱片,那是他开著小货车,带上录音器材与乐手,走遍东海岸,随机吆喝部落里的原住民前来唱歌,连原住民教会歌曲、日语歌曲都来者不拒地呈现于唱片中。虽然没有明确的采集意识,这系列唱片却更忠实地保留了原住民日常生活与历史样貌。
个人意识让采集更接近创作
一九九○年代,本土意识兴起,透过田野认识自己的采集意识又有了新的变化。一方面,由水晶唱片出版的《来自台湾底层的声音》和《台湾有声资料库》两套唱片搜罗了酒家那卡西、华西街叫卖、地下电台、布袋戏、牵亡歌等等曾被民族音乐学者排斥的俚俗声音。另一方面,风潮唱片发行了一系列伴随著台湾山林、海岸自然声的轻音乐专辑,在唱片市场广受聆听者喜爱。这两种采集新方向,都为台湾田野录音立下新的里程碑。
进入廿一世纪之后,台湾田野录音采集的身分从民族音乐学者、唱片制作人,拓展到声音艺术家。与其说是作为记录,他们对田野录音所采取的态度有时候更接近是一种个人创作。例如蔡安智二○○四年的「台湾声景计划」;澎叶生(Yannick Dauby)和许雁婷于二○○八年所进行的「嘉义声音计划」;吴灿政于二○一○年启动「台湾声音地图计划」;黄大旺、张又升与陈艺堂组成「民国百年」发表《百战天龙》专辑……其所采集内容从人声、乐音、自然音,扩大至机械噪音、都会环境音乃至于日常生活事件。
台湾田野录音经过七十多年来的发展,尽管录音的想法、态度与内容随著时间有著显著的不同,但基本上仍维持著「以田野录音重新理解台湾」的采集意识。这些录音不但为学术研究留下宝贵的资料,拓展了我们聆听的范围,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对自身历史和环境的认识方法,提供更能浸淫于其中的身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