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在隔离日记里,写下抵抗幽闭恐惧的片单,那些生命为何如此的关联。我想到他的《痛苦与荣耀》,对于努力生活与爱的捍卫,创作让人最终明白,命运是礼物。我们孤寂但并非完全地孑然一身,持续的书写收容灵魂,安放意志,在漫漫长夜里也可遥想透在地下洞穴里的天光、一只鲸鲨背上海波的浮光,引领我们穿越距离,为著下一次的相遇。
孩子刚满五岁,正努力学习独自睡一张床。从母体分离后,便展开一生关于孤独的功课,不同时刻要拉开何种距离,是一次又一次既痛苦或温柔的练习。睡前拥抱是必要的,说完故事在脸颊上轻点一吻,便航向伟大的睡眠。幼儿园教得好,这一晚她以专家口吻强调,病毒当前,不宜有接触,我们要保持距离。以公共卫生为由,她第一次婉拒了晚安吻。
这个小小而坚定的举动,于我内在激起复杂的感受。不仅是小大人样提醒了成长的时光飞快,建立起的家庭仪式有其脆弱,还稍稍带著成人不如孩子警觉的愧疚感,以及疫情的威胁在看似无波处渗透的改变。不过,最奇妙的应是,竟有一种身处局内的局外人之感。我们同在全球疾病的景况中,但以距离交换健康,他人的死亡是遥远的数字,隔离的私密生活更史无前例地大量暴露在社群媒体上,而我们终究是萤幕前凝结的身体,观看但不参与。
对身体受限的重新认知与考验
距离一直都在,我们同时以物理和心理距离,来界定关系和界线。边境让原本一条绵延连贯的山路,变成检查哨站和围墙的间隔领域,管理技术制造人为的时空障碍。「社交距离」、「隔离」等在疫情时代成为不知何时解禁的日常之后,我们在城市的移动得重新定位:计算口罩的数量,待办事项、相遇的群体和行走路线之间的考量,减少实质会面,每一段移动最好都有一个以维持距离为主的计划。
封城生活,是对身体受限的重新认知与考验。艺术家松根充和号召一群艺术家,在网路上发起“Performance Homework”的行为提案,提供各种独自在家即能完成的练习。例如:透过厕纸卷筒,观察与研究家庭成员;静待头顶发酵的面团逐渐滑落,并烘烤覆盖脸上的部分,整件作品直到吃完烤面包才算结束;或是,将桌子清空,身体不能接触地面,从桌底到桌面爬绕一圈。种种提案列表,以幽默回应当前生活,身体在无聊和斗争中重回本质的实验,关于时间、空间和重力的承受,即为一场编舞的思索。
然而网路上各种居家指导,好似直说,承认吧,我们早就失了独处和安静的能力。我们对公共空间、对群聚、对一致的时间规格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望,那意味著「走出去」。走不出去的时候,必须让外面的世界进来。义大利电影节“Alice nella Città”发起夜间十点一同加入放映的公寓电影院,从自家窗口投影喜爱的电影片段至对面建筑物上,只要每晚的放映不停,便有经典的画面和配乐在寂静漆黑中划出记忆蒙太奇的景窗。
创作让人最终明白,命运是礼物
独处时刻,开始列表,列下地名,列下记得与不记得的名字,列下昨日的梦和可能的梦,列下门外的疯狂和门内的现实,列下死去之人曾经的食谱和小举动,列下窗台和海滨风声嚎啕的植物,列下查维拉(Chavela Vargas)萨满般的歌曲。仿佛如此,可以同时哀悼和期待。好比孩子的手在百科图鉴上游移指认,那些我们珍视的、不存在但想像出来的,在不断的累积中扩增其意义,在死亡行进中转移和变形,一如艾可(Umberto Eco)列下无尽的名单。
我还想起余秀华的诗:「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在隔离日记里,写下抵抗幽闭恐惧的片单,那些生命为何如此的关联。我想到他的《痛苦与荣耀》Pain and Glory,对于努力生活与爱的捍卫,创作让人最终明白,命运是礼物。我们孤寂但并非完全地孑然一身,持续的书写收容灵魂,安放意志,在漫漫长夜里也可遥想透在地下洞穴里的天光、一只鲸鲨背上海波的浮光,引领我们穿越距离,为著下一次的相遇。
孩子的坚持倒是没能持续,第二晚她做了个恶梦,半夜慌张地挤进爸妈的被窝,才又安心入睡。孩子,庆幸的是,此刻我们还能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