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作为表情达意的媒介,关乎角色之间的相遇、意愿和揭露。关系是需求,更是意义所在,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YC,
那天你突然问,「你写对白时,想著说话的人,还是说话的内容?」你在问我的写作习惯?「对啊。」对白指涉戏剧当中的角色对话,我想,应该就是角色建构,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所以你有办法先想像一个小贩或上班族的样子,然后就写出他们会说的话?」就理论而言……但实际上,这牵涉到编剧的生活经验,如果我对那种生活不熟悉,恐怕也很难想像那种语境。「那怎么办呢?」所以大量的阅读、甚至田调是必要。我们无法经历人生百态,但透过阅读、采访、观察和知识的累积,可以开启对陌生的贴近、理解和想像。
「意思是,」你继续追问:「经过做功课的阶段,你开始模仿你的角色。」「模拟。」我下意识修正了这个说法。模仿是牙牙学语,模拟则是和对象保持某种距离,不等同,但不代表全无关系。套用董启章的说法,「一切意义的追逐和寻索,就产生于那段距离之中。」我在意不只是写实逻辑的像不像,而是在所追求的形式风格里头,如何让那人(角色)和语言(台词)成立。创作必然虚构,但需有生活基石。两者之间不是说一即一,说三即三,而是界线渗透和暧昧。或说,含蓄,让彼此有了进退空间。你帮我下了个注解:「若离若即。」
戏剧对白和现实对话的关系不就如此?
让我们翻开任何一本编剧书,针对台词书写,不外乎要求适度提供讯息,让观众可以跟随,从这一场到下一场,对白从日常散漫的话语撷取、筛选,组织成角色之间的台词,在既定篇幅中担纲故事的推进。被誉为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便斩钉截铁说:「对白不是对话。」于是他分析对白撰写技巧的林林总总,譬如长话短说、行动驱力、悬疑句式等。你想了想,「这套检验方式当然有效用,确保写出来的台词有执行度,但过度功能性的设计会不会让台词成了附属?不尽然适用所有影片。」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件事。电影导演蔡明亮、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有时候聆听他们角色对白(甚至沉默),会瞬间被拉到现实的某个罅隙,感知被拽到暧昧境地,以致不得不介入其中,而无法当个纯被动接受者。
毕竟在现实中,语言╱对话是构成存在╱生活的主体。我想到在纽约参加各式各样聚会期间,无止尽的话语在狭密空间发生,不间断聊天,大家在找什么?与其说话题,不如说某种连结。可能是彼此认识的某个人、看过的展览、听过的音乐、发生过的事,找到一丝一点连结,对话就能持续下去。「连结就是有所回应。」
布拉格学派美学家扬.穆卡若夫斯基(Jan Mukařovský)提出对话形成的三个条件:「一、言者和听者,我和你,身分经常来回切换;二、环境因素,当时情景;三、不同语境的交错并置。」前两项可说是戏剧构成的必然因素,第三项涉及了语义生成的特征,上溯至族群历史,下推至家庭个人。语境的用字遣词里包含了彼此的语调、语气和语感,我们从中辨识出彼此的行径。依平田织佐所言,「语境」即「语言的逻辑脉络」,字词或句子是在怎样的认知理解下被使用?各行各业甚而阶级性别有其自然形成的气口,既容易被写实标竿所检视,又无法简单以风格化一言化之,当中的拿捏,字字斟酌句句揪心。「你习惯讲『拿过来』,我习惯说『请你拿过来』。」你联想起我们平日的说话方式。对啊,语境的歧异和磨合,正是撰写对白可以著力的空间。
对白,作为表情达意的媒介,关乎角色之间的相遇、意愿和揭露。关系是需求,更是意义所在,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哈洛.品特便是个中好手,在剧本的喋喋不休当中,把这人或那人心思隐蔽起来。仿佛让汉赛尔与葛丽特布下面包屑后,又看著小鸟把面包屑啄走,剩下那片空无一物却又充满痕迹的土地。
「如果说独白指向纯粹个人精神疆域,对白则是把『你』涵括,在语言交锋处确认进退和位置。」你看著我,笑了笑,「我们之间的对话也算对白的模拟。」对啊,既远又近。深刻的对白,召唤的是一种羁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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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高俊耀 穷剧场联合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