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聽了個座談,由5位女性講者討論女性創作者在藝術圈的發展與被看見。問答環節,一位男性觀眾的發問把當日活動推到高潮。他說會去參考一些欣賞的藝術家,想像自己藝術生涯脈絡的藍圖。大意就是會效仿某些前輩,而那些前輩都是男性。他不清楚女性創作者是否也會朝向標的發展自己的藝術脈絡,假若女性標的也是女性,那過去優秀的女性藝術家若創作脈絡都傾向迂迴曖昧,是否會失去能提供後世仿效的效應。
他一問完,前排就有一位女性大喊:「陽具崇拜!」大家瞬間都笑開了(我坐太前面,無法看到發問者的表情)。其中一位講者回應說,我們女性志不在建立階級與典範。她分享在國外上過一個女教授的課,每次上完都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她回饋給教授,教授說,這就是我們女性可以提供的。
這句話微微敲中了我。我懂她口中的舒服經驗,但那跟女性有關嗎?當天剛好有一位參與過我的工作坊的朋友在場,會後還特別跑來說,上完我的課也都莫名覺得好舒服呢。我有些錯愕,因為當時腦中正在檢討自己的課程設計似乎離舒適有一段距離。仔細思考,「讓人感到舒服」從不被我視為一種正向追求的給予價值,在教學場域搞不好更傾向營造壓力與紀律。譬如我曾極度抗拒表演教學上各種暖身好玩的團康遊戲,任何遊戲除非有跟理論、技術連結,否則好像都是在浪費時間。我總是試圖傳遞具體、結構性的論述或方法,就算是分享感受,也企圖在迷霧團塊裡指出一束光。
但隨著教學經驗慢慢累積,心態有些轉變。過去那種一板一眼的「打底」方式,不過是自己學習慣用的手段,可能更多是為自己非專業背景的補償效果。我的學生也幾乎都是非科班,能相遇也是對表演有點興趣,嚇跑他們絕非我的目的。我常說,課程是讓學員培養屬於自己的觀賞品味,讓他們在漫漫人生中懂得如何用創作陪伴自己。「舒服」的關鍵不是在於工作、學習的相對量體厚度,而是場域中人與人關係的柔軟張力。只要說到人際關係,陰性能量確實比陽性溫柔有效。陰性是向內的力量,所以聚集、連結;陽性是向外覆蓋、取代的能量,產生順序與階級。
最近看了有章藝術博物館的展覽「陳美玲」,再次呼應這種舒服。我在悶熱的午後昏沈地抵達現場,隨著作品眼前漸漸清朗,儘管性別與創作的關係並非絕對,但「陳美玲」就是我認為只有女性策得出來的展。「陳美玲」是女性的虛構集體(fictional collective category),最初的靈感來自策展人長椅小姐對自己母親的好奇,延展到時代的女性群貌。前期的研調方式,是透過「聆聽」個人經驗,深入8位60到70歲不同背景的女性生命,再對應台灣社會大事時間軸,篇貼構成「陳美玲」這虛構角色。現場的展述有別於一般的論述說明,是以作家高博倫的「小說」片段介紹陳美玲出場。這片段與食物有關,緊緊貼合台灣概念的硬核,看完立刻會心一笑。
長椅小姐抓住了母親概念裡「空缺」的核心。成為母親之前,她們是誰?成為媽媽之前的生命、身分、樣貌都在母職的過程中被抹去。而長椅小姐委託高博倫書寫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他生命裡母親形象的空缺。換句話說,這計畫從一開始就選擇用「虛構」來處理真實情感、母親╱女人形象,自然捏塑出「陳美玲」的堅實與完整。虛構是最能貼合現實的手段。虛構不但可以消融時空與現實的斷裂、模糊邊界,更能達到聚集、連結、編織集體情感的效果——只要回想每個文明都有古老的神話就懂這個道理。其中我認為最貼近虛構手段的兩件作品,就是與明日和合製作所的互動展演《母親凝視過你》,以及藝術家莊馨怡的作品。
《母親凝視過你》是讓觀眾與現場素人演員(母親角色)進行視訊通話,讓對話者在臨時情境與即興對話的過程翻轉角色,從觀眾成為孩子,從陌生建立親密。但徹底體現我對「虛構」的想像與作用的,是莊馨怡。莊馨怡的創作長期關注物質與記憶的關係,因為記憶中外婆家那片油菜花的味道,讓她選擇用「花粉」來創作系列作品。《絮語8》她使用薄蠟鋪在文本上,沿著文字刻出細鑿痕,再以花粉填滿文字鑿痕。《缺席的存在3》將花粉填補外婆生前使用的板凳裂縫,讓人聯想到金繼(編按)。《絮語9》大片繡著文字的紗幔成了展場寂靜的聲波,一條沾滿花粉的細線,隨著空氣與重力,花粉會掉落在弧形承接的白紙上。
我在這些作品前待了一段時間捨不得離開,當下強烈的感慨是,莊馨怡的創作就是我企圖用文字、表演逼近的極致境界。那些物質帶來的情狀語彙與無聲對話,是動態不間斷的「一感一應」,就像「陳美玲」專輯裡的她寫下的這段文字:「身體創作過程始終維持在某種過猶不及的臨界點,花粉始終處於建構與離散的過渡地帶。美玲的悲傷、言行、人生是否也在種種社會框架下始終被要求克制在理性的『恰到好處』?」莊馨怡做出了「自然的鬼」,記憶是鬼,她處理魂的經過——「關注記憶裡可觸卻又隱而不顯的『生痕』現象,透過物質主動給出的過渡狀態」(此為藝術家自介的摘句)。她的作品是薩滿的吟唱歌聲,召喚,震動,共情,修復。當我輕飄飄離開那些花粉時,沾滿一身鬆弛的香氣。
編按:使用金、銀或鉑製成的漆來修復損壞陶器的傳統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