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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直起來》(印刻出版 提供 )
焦點專題 Focus 紀蔚然@劇場,重新啟動!/

冷伯卡好

讀紀蔚然的雜文與小說

《私家偵探》外型台味,內在文藝,整體架構有頭有尾有中腰堪稱「台灣特有種」,可是讀著讀著卻讓我更想重讀紀杯那些不時閃著機鋒和幽默光芒的雜文。像我這樣不入流的讀者是這麼看待他的創作:劇作是元配,小說是外遇,雜文則肯定是逢場作戲。

《私家偵探》外型台味,內在文藝,整體架構有頭有尾有中腰堪稱「台灣特有種」,可是讀著讀著卻讓我更想重讀紀杯那些不時閃著機鋒和幽默光芒的雜文。像我這樣不入流的讀者是這麼看待他的創作:劇作是元配,小說是外遇,雜文則肯定是逢場作戲。

有話好好說,這是紀蔚然的強項。他的職業生涯完全靠好好說話吃飯:他自稱主業是打麻將跟朋友喇賽,副業教書評戲,他寫那種要演員說很多話的劇本,他曾同時在雜誌和報紙寫專欄,量多質精,源源不絕的哏像他的名字蔚然湧出。忽然,他不再寫雜文,也聽不到他嘲諷笑罵生活中的語言謬誤。幾年下來,要看厲害的台式派洛蒂(parody,諧仿或戲擬)只有去看國寶級白目馮光遠表演。沒想到感嘆自己出雜文集《終於直起來》的紀蔚然,再回來的時候,徹頭徹尾直挺挺交出十餘萬字的長篇小說。於是我們又有得說嘴了。

艾可的台灣遠親

去年推出個人創作生涯第一本小說《私家偵探》的紀蔚然(下以別號「紀杯」及「冷伯」交互用以示尊敬),年過五十出版小說,引起華文界驚呼四起之餘,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遠在義大利年近五十才推出個人首部小說,同樣跟紀杯符合以下特徵「禿頭鬼/他的鬍子好可怕喔/他的頭是顛倒的/他在抽菸,是壞人」的安伯托.艾可。

他們一個是戲劇系教授,一個是符號學權威,除了落腮鬍都很茂密,頭頂都很稀疏,還有啥關聯?還真的不只有鬍子和頭髮——他們都非常關注語言問題,寫了不少開語言玩笑的幽默雜文,尤其是發生在日常生活中的那些。比如艾可寫過這麼篇短文〈主持電視節目〉,描述一支據說生活在北極圈內的邦加民族:「邦加人的日常活動跟我們大同小異,但他們堅持把每件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像發表宣言般。他們對意在言外,話中暗藏機鋒的藝術不屑一顧,也完全沒有『順理成章』這種觀念。」接著艾可說邦加人做什麼事都會先說出來,比如他們要開門就會打開門說「我正在開門」——讀到這裡,冷伯的冷言冷語簡直像自動門打開衝出來,他不就是殷殷告誡過我們:說笑話千萬不要以「跟你們講一個笑話」開始,以免自找冷場嗎?

繼續往下讀,艾可該篇短文指東殺西地嘲諷電視節目動不動就有主持人的廢話串場加以沒有間歇的鼓掌聲穿插其中——艾可在台灣的遙遠回聲紀杯再度現身,他為我們精挑細選日常生活隨處可見的電視機智問答,簡直遙相呼應:

記者:你的車子為什麼貼滿了喬丹的東西?

球迷:因為我很崇拜喬丹。

記者:那你是喬丹迷囉?

球迷:是的。

記者:等一下就要看到喬丹本人了,你心情怎樣?

球迷:很興奮。

記者:有多興奮?

球迷:非常興奮。

冷伯雖不住在銀座,沒法教人那些媽媽桑的說話術;他也不主持談話性節目,更不是善於套話讀心的FBI——但不管說教育、看小本、誤解莎士比亞或自排私奔名單,還是嗤笑各種活該被嗤笑的拙劣話術,他始終堅持有話好好說的口德。

紀杯的出軌與逢場作戲

OK,我們還是來談點他的小說。多少讀者看完書封折口作者簡介,再接著看小說開頭「我辭去教職,淡出名存實亡的婚姻,變賣新店公寓,遠離混出名號的戲劇圈,和眾位豬哥軟性絕交(別找我喝酒、別找我打牌),帶著小發財便足以打發的細軟家當,穿過幽冥的辛亥隧道,來至這鳥不拉屎以亂葬岡為幕的臥龍街,成為私家偵探。」——小說主角吳誠的種種身家設定不就是他自己嗎?是也沒錯,他把自己作為鑄模,形塑出一個等身大的自我,讓那個第一人稱的「我」辭去大學戲劇系教職外加妻離子散,五十好幾轉業自印私家偵探名片,然後還真的莫名扯上連環殺人案。小說故事梗概大致如上,可紀杯花了幾近十分之七的篇幅讓那個憂鬱碎碎念的中年男子滔滔賤嘴獨白,除了批判社會文化,也評講劇場現象,更插花談了不少文學和電影,活脫是幅悲憤交加的中年藝術家畫像。《私家偵探》外型台味,內在文藝,整體架構有頭有尾有中腰堪稱「台灣特有種」,可是讀著讀著卻讓我更想重讀紀杯那些不時閃著機鋒和幽默光芒的雜文。像我這樣不入流的讀者是這麼看待他的創作:劇作是元配,小說是外遇,雜文則肯定是逢場作戲。

紀杯自己說過,他做許多事都是為了寫劇本,這是他最初也是最持久的守備範圍,而其劇本對白的犀利精微,不僅葷素不拘還雅俗糅雜,展現一等一的語言掌握功力,當然無須多說;而他目前僅有的小說,一出手的長篇規模就名震江湖,兩岸三地獲獎連連,可是他老人家有無興趣繼續再寫小說實在難以預料——所謂外遇又稱出軌,他終究要回到元配的懷抱(你看他這不是推出新戲《拉提琴》了嗎)。也因為這些緣故,我就更加珍愛他的雜文書寫——因為逢場作戲最需要的是個人機智的靈活反應。要能在笑談間,該撩撥的撩撥,該挖苦的挖苦,該虛與的就打太極,該委蛇的就放狗,然後該吃的豆腐沒一點吃不到,還讓人聞起來一點也不臭,這確實需要超高級的觀察力和嬉笑怒罵的幽默感。

很多時候我讀種種雜文,常感覺那像是去社區籃球場打球,附近民眾隨意在那裡鬥牛打屁,愛出拐子的老球皮有之,血氣暴衝國中生有之,亮出最新款球鞋像來走秀的有之,大家各憑本事耍上一兩招。一窩人你推推我我擠擠你,雖然怎麼打也不會出現飛身扣籃或者在空中晃過兩三人後挺腰挑籃的華麗身段,卻總有人擅說垃圾話,直逼NBA等級,在你分神聽他說嘴的瞬間,他突然跳投得分,比賽結束。當你心裡暗幹不表,轉頭卻還要聽他驕其妻女地說:「不要再告訴我球是圓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球是圓的。」

是的,這就是冷伯卡好的那種有話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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