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不仅完善了王瑶卿开创的「花衫」(靑衣和花旦的结合)这个新行当,同时更进一步把由谭鑫培通过渐变而逐步迫近的「看戏」新习俗,达到了最后的完成。
梅兰芳出生于一八九四年,六、七岁开始学戏时,恰巧就是世纪之初。京剧的开山祖师程长庚早在一八八〇年去逝,但他开创的「听戏」审美风气还顽强地存在,人们依旧把「听」某戏当中的某(几)个唱段,看成是最传统、也最规范的欣赏方式。但是,这「不变」中也有「渐变」。提倡「渐变」的旗帜性人物,便是程的义子、新一代的老生谭鑫培。他一方面继承了程所开创的「听戏」风气,下功夫去琢磨唱腔,一段《空城计》中诸葛亮的「我本是」,引来多少「谭迷」聚集戏园──老谭每唱一句,都有一位「谭迷」迅速退出;最后,等这一段西皮慢板唱完,「谭迷」们也早已集合在附近茶馆,彼此交换刚刚「听」到的最新标准「谭腔」。与此同时,谭鑫培又用崭新的「看戏」习俗,去「渐变」着取代原有的「听戏」习俗。他在唱腔之外,于表演、念白和武打诸多方面,做了全方位的革新。有这样的事例:一出由谭「演红」(注意:不是「唱红」)了的「做工戏」(注①),历来一贴就满;然而某日因谭患病,戏园子临时请谭的弟子贾洪林代演,看客犹疑了一下,居然也接受了。因为只要按照「谭老板」的路子「演戏」,他们同样可以得到满足。
与谭鑫培同时,另有两位老生演员用自己的表演「死守」着程长庚的「听戏」习俗。一位是汪桂芬,一位是孙菊仙,他俩与谭一度鼎足三分,时人称之「后三鼎甲」(注②)。但为时不久,汪桂芬病死了;孙菊仙抵御不住谭的气势,避走上海。北京这个梨园大本营,也就成为谭的一统天下。梅兰芳是唱旦角的,他有幸在十几岁时就能陪伴「爷爷辈儿」的谭鑫培,多次演出《汾河湾》之类的「对儿戏」(注③),谭在合作中支持梅强化表演的艺术倾向。后来,谭在一九一七年去逝,而这时的梅兰芳,已经成为整个旦行最有号召力的伶人了。
梅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呢?本来,旦行前辈中有不少是遵从「听戏」旧俗的,依然「紧抱肚子一味儍唱」;但是,与梅半师半友的王瑶卿,却大胆地把旦行当中的两个重要分支──靑衣和花旦结合到一块,初步开创了一个叫做「花衫」的新行当。可惜,王瑶卿在四十二岁时突然「塌中」(失去嗓音)而离开舞台,梅兰芳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仅完善了「花衫」这个新行当,同时更进一步,把由谭鑫培通过「渐变」而逐步迫近的「看戏」新习俗,给予了最后的完成。梅在民国四年的四月到民国五年的九月,先后排演了四个大类的新戏,其中包括穿旧戏服装的新戏、时装新戏、古装新戏和绝迹舞台多年的昆曲折子戏;他更多次去往上海,从海派戏剧(注④)中汲取有益的营养;后来又出国去往日本、美国和苏联。梅兰芳的这些新戏,无论是题材的深度和广度,还是艺术手法上的多样化,都颇能吸引观众认真「看戏」。正是这些有步骤的实际行动,极大促进了「看戏」新风俗的形成。
「看戏」的三个审美实践
梅兰芳以及他的同辈伶人,在本世纪二〇年代的中后期完成了「看戏」审美新习俗;梅更在此后三十多年中,持之以恒地从「看戏」的质量方面,给以提高和升华。甚至在他逝世之后的若干岁月里,这种艺术上精雕细刻的风范依然未改,使得京剧艺术沿着「看戏」习俗继续延伸。总结梅的一生,寻觅其坚持和发展「看戏」习俗上最基本的实践,似乎有以下三点:
第一,唯美
艺术欣赏者始终生活在两重世界之中,一是现实世界,二是历史世界。随着欣赏者的年龄、经历和经验的增长,历史世界在人们心中所占比重就会增加。同样,作为这两重世界的反映,艺术也可以分为两个大类,一是现实艺术,二是古典艺术,前者追求的是真,后者追求的则是美。京剧和昆曲属于古典剧种,是宣扬「美」达到极致的艺术。
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梅兰芳不可能不受到真实环境的冲击。为了实现自己「唯美」的主张,他付出的努力和代价大得惊人。抗日战争当中,敌伪不断地逼他唱戏,他推辞,他蓄须明志,他把自己闭锁在至近朋友的小圈子里。最后,只得自己给自己注射一种能够临时发烧的针药,才骗走威逼他唱戏的人。他不愿让生活中的恶势力,去欣赏自己美的艺术;更不愿让自己的美,为生活中真实的恶,披上一层虚伪的外衣。他惜戏如金,决不出售自身之美。五〇年代之后,他热爱新的生活,把演出带到天涯海角。他受到真实生活的感召,但带去的却是美──日益精绝的古典之美。即使是在真刀真枪的朝鲜战场,他也还是带去了幽雅曼妙的《贵妃醉酒》和《宇宙锋》。
第二,有度
一切艺术都要注重法度。既崇尙随心所欲的创造,但绝对不能逾矩,不能超越这门艺术必须遵循的法度。梅兰芳少年学戏,是从「远古」中来,一招一式都小心翼翼。靑年时初成气候,开始了艺术上的大张大阖,大起大落。他狂飙突进地追逐「近古」,《太真外传》达到了极致。至于时装新戏,恐怕都已然超越「近古」而接近「现代」。抗日战争宣布了梅在艺术上的暂停,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沉思,慢慢和自己(艺术中的「自我」)扭起了秧歌,于是把「现代」和「近古」的趋向很快扭掉了。换言之,他把力气完全花费在对「中古」风格的凝聚之上。等到抗战胜利,他在上海重新登台,这时的他,一方面在老戏里「旧中见新」;同时又在前些年的新戏里「新中显旧」。他让这两种原本各不对立的美学风格「合二而一」,都显露出统一的「中古」风格。后来,在一九五八年排演的新戏《穆桂英挂帅》,风格上也着意「做旧」,从而和前两类剧目十分协调。
第三,成「体」
二〇年代末期,王瑶卿对四大名旦有过一种最简单、也最精粹的评点──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尙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可几十年演变下来,只有梅兰芳的「样」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象」。一字之变说明两个问题:首先,是梅兰芳的艺术确有大的发展,他的外部形象(也即是「样」)不仅始终是四大名旦当中最佳的,而且唱中有「象」,做中也有「象」(如《挂帅》中「九锤半」的哑剧独舞);其次,是京剧观众(特别是梅兰芳的观众)欣赏水平大有提高,一个「象」字,可以引发观众联想到中国的「意象说」和西方的「心象说」。无论是从艺术本体各个方面上看,还是从艺术创造和欣赏的时间流程上看,抑或从人物成才的道路上看,梅兰芳的平均分都高于其他人,梅不仅摸索出若干处在主流位置上的「线」、「面」经验,并把它们交织、融汇成「体」(注⑤)。
「看戏」是否渐变到「品戏」?
世纪末,猛回首──如果稍多环视,就不难发出更深刻的感怀。此刻,我们虽然能够充分评估梅兰芳的历史功绩,但要如何解释京剧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呢?
不妨重新回到审美习俗的转变上去。京剧诞生之前,曲艺曾经以「听」垄断和横贯了若干朝代,早期京剧也包含了说唱文学的痕迹,所以用「听戏」作为它的审美特征不是没有道理的。到了本世纪初,西方「看戏」的审美风气,早通过齐如山、张彭春折射到梅兰芳的艺术实践中来,使他能够得风气之先,很快就把「听戏」转变成「看戏」,并延续到世纪末。那么,京剧在今天的艺术范畴中又处在什么地位?为什么诸多戏曲艺术都遭到了冷落?这仅仅是问题之一,还有问题之二──为什么与此同时,群众的自娱热潮又得以空前高涨?
这些问题带给我们一个信息──中国京剧的艺术审美,事实上已经迫近一个新的阶段。程长庚在上世纪的后半叶,顺应时代潮流,开创出一个「听戏」阶段;梅兰芳在本世纪初,同样也是顺应时代潮流,又开创出一个「看戏」阶段;现在京剧遇到的不景气,是否可以将之看成是「看戏」阶段已近尾声的信号(或标志)呢?是否可以把京剧下一个审美阶段,称之为「品戏」阶段?至于「品什么」和「怎么品」,我执着的希望所有关心京剧艺术的人,站得高远一些,能对京剧的未来做一些实际的分析;并在分析的基础上,展开更加新颖、也更加务实的操作。
注①做工戏:以做工为主的谓做工戏。
注②后三鼎甲:与「前三鼎甲」先后呼应,前三鼎甲即前三杰,指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鼎甲之名是取用科举头三名之谓。
注③对儿戏:指生旦并重者,如《汾河湾》、《武家坡》等。
注④海派戏:上海的角儿常演出彩头本戏(在布景、舞台效果上比较多噱头的戏),如《貍猫换太子》,而有京朝戏、海派戏之分。
注⑤线、面、体:概指梅兰芳能吸收前贤精隽,汇点、线、面于一体,如孟子赞孔子「集大成」之喩。梅家艺术概括剧本文词、歌唱音乐、舞台演出身段,还有本质等等均寓于其中。
(感谢魏子云老师协助注解)
文字|徐城北 大陆京剧学者,中国京剧院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