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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从民间进到权贵殿堂成为精致艺术,在鲁迅看来却唱的是天鹅之歌。(本刊资料 提供)
戏说旧话 戏说旧话

鲁迅的戏剧观(下)

或许鲁迅与戏剧的关连,最吊诡的情况就是,他留给我们一部自以为与舞台演出无关的散文诗剧,而在他逝世之后一个甲子的今天(鲁迅逝世于1936年10月),我们却发现〈过客〉不但可以上演,还和当前的实验剧场所做的前卫艺术探索,是同一个脉络的创新工作。

或许鲁迅与戏剧的关连,最吊诡的情况就是,他留给我们一部自以为与舞台演出无关的散文诗剧,而在他逝世之后一个甲子的今天(鲁迅逝世于1936年10月),我们却发现〈过客〉不但可以上演,还和当前的实验剧场所做的前卫艺术探索,是同一个脉络的创新工作。

(续上期)鲁迅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态度,比起其他的新文化运动健将,要暧昧与矜愼得多。这与他对待艺术与社会政治关怀之间的关系,持同样的态度。当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大张旗鼓,在《新靑年》上以专辑形式攻击中国旧戏,口口声声喊着「打倒」时,鲁迅却出奇的沉默。然而,这不表示鲁迅反对攻击旧戏,站在维护传统艺术一边。当齐如山等人进行「国剧雅化」工作时,鲁迅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遗老遗少们在玩假古董游戏,与真正的文化艺术建设无大关系。当余上沅等人发起「国剧运动」,认真探讨中外戏剧的理论问题,企图为中国传统戏曲重新定位之时,鲁迅对旧戏似乎已经丧失了理论思索的兴趣。当欧阳予倩与田汉等人进行京剧改良,配合现代人的社会政治关怀,企图在旧形式中灌注新思想,特别是民族主义与抗日情绪,鲁迅则提出了艺术形式与内容相关的质疑,说:「京剧改良,那是……我们要救国啊,啊,啊……这行吗?」

先见之明的反讽

唐弢在〈鲁迅与戏剧艺术〉(见《文艺月报》,1956年10月)一文中指出,鲁迅对京剧改革有先见之明,认为传统戏曲有其特有的程式及艺术特点,很难利用这种特殊的表演形式来呈现现代生活。鲁迅和唐弢大概都不可能想到,中国历史的发展还会出现打倒一切的文化大革命,而文革期间最最革命的艺术居然是「现代革命京剧」,舞台上充满了左手叉腰右手握拳的演员,大唱「我们要革命啊,啊,啊……」看来鲁迅的先见之明,因为历史后续发展的无情,透露了两个层次的反讽:一是意识型态笼罩一切,大革文化之命的时候,传统艺术形式可以通过与艺术本身规律无关的政治手段,借尸还魂;二是要说传统戏曲难以呈现现代生活,恐怕还言之过早,因为中国的现代生活和传统思维的关系是藕断丝连,不能截然划分的,这也就提供了特定的文化环境与土壤,让戏曲的传统形式在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还能重新滋生与发展。且不管其发展是可以多么畸型与荒诞,在呈显历史现实的荒诞方面,倒是符合鲁迅所说的「讽刺即写实」的精神,很可以反映时代。当然这都是历史的后话,不是鲁迅生前所及见的。

鲁迅对京剧的雅化,是相当不以为然的。这当然是因为他厌恶附庸风雅的「上等人」,鄙视为权贵当淸客的士大夫,认为他们总是从民间夺取活泼泼有生气的东西,经过他们精致化品味的手笔,就转化成了嗫蹑嚅嚅、欲言又止、要死不活的雅致艺术。在〈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一文中,他说:

他们将他(梅兰芳)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这里固然骂的是遗老遗少型的人物,但也隐约点到了传统戏曲雅化过程中,所同时进行的自我艺术隔绝,「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逐渐成为艺术的化石,成为博物馆里展出的精致收藏品。

鲁迅指出梅兰芳在舞台上,把「泼辣,有生气」的民间娱乐转成了「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的表演艺术,让观众「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固然批评的稍嫌刻薄,却也明确指出,传统戏曲所面临的现代困境,以及梅兰芳为提升与发展京剧艺术,其实唱的是一支天鹅之歌。传统戏曲在中国文化进行天翻地覆变化之际,即使不至于走向完全的绝灭,也是逐步走进美术馆,成为艺术殿堂中供人观赏的珍品标本。梅兰芳后半生心血所聚,就是细致打磨出几出京戏样板(所谓「梅八出」),以期后代能在成百上千的剧目从舞台上消逝之后,还有些艺术珍品保留下来,可以观赏体会。可是,这是梅兰芳艺术努力的成果与贡献,并不是最初的意图与当时的展望。而鲁迅似乎在当时就已预期到,活生生的剧场就要变成阴沉沉的殿堂,这就与他从铁屋中发出呐喊,并奉献一生创造生机勃勃的新文化的心愿,凿枘不合了。

鲁迅不满梅兰芳雅化京剧的努力方向,指出了戏剧艺术探索可能脱离群众的现象,同时还显示了传统艺术形式的雅化,也可能与文化发展的前途不相干,缺乏艺术探索的前卫性与开创性。梅兰芳是京剧艺术表演者,他的文化艺术创新与自我精进,只能通过传统形式的提升来进行;鲁迅则是文化批判工作者,关切中国文化的更新改造前景,不以为传统戏剧形式是将来的主流,因此也就认为,京剧雅化的一时风光,并不能改变必将衰亡的命运。

不竟然全与象征主义对上号

至于中国戏是不是象征主义,程式化动作及脸谱是不是戏剧象征的明证,鲁迅的意见也与当时的「梅党」大相迳庭,而与田汉的看法接近。中国传统戏曲在舞台上的程式动作,是一种对生活现实的分类模拟,以虚拟写意的方式,呈现真实的人生现象,毋宁说是「虚拟的现实主义」。若说开门关门、上楼下楼、手提马鞭、甩发蹉步都是「象征主义」,那么,哑巴打手语就是从早到晚演出象征主义戏剧了。鲁迅对象征主义的讨论虽然不多,但从他接触西方文艺伊始,就受到象征主义作品的强烈吸引,如安德湼夫的创作及尼采的评论,因此,即使对象征主义并未做过系统的理论硏究,对什么是象征主义作品,什么与象征主义对不上号,倒是有一种直觉的敏感。

在〈脸谱臆测〉(见《且介亭杂文》,作于1934年10月)一文中,鲁迅指出,传统戏曲的脸谱与戏剧使用假面大概有一定的关系,「就恐怕只是人物的分类,却并非象征手法了。」这里所说的「分类」,就是对人生现实生活中林林总总活动与行为,深入观察与体会之后的总括归类,集中成一种角色类型,是戏剧反映人生的最基本呈现方式。从古希腊到现在中国鄕下的地戏,从戴面具演戏到运用声光电化效果衬托舞台化妆,道理是一样的。若要硬说打脸就是「象征」,则一切演戏化妆都成了象征,凡是戏剧都是「象征主义」了,如此固然能让人感到戏剧表演之深奥,却不能帮助我们理解中国戏的特质,也使人愈听愈糊涂,搞不淸什么是象征主义。

鲁迅对于脸谱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甚至还暗示过,这是一种过时的舞台呈现技术,在现代设备的剧院中不该是主要的表现方式,却对中国戏发展出的这种「分类」法的智巧,颇为赞叹。在他的《准风月谈》里,有一篇〈二丑艺术〉,谈到浙东戏班有一种「二花脸」的角色,即是二丑角色。黄裳曾解释过,浙东的「二花脸」与京剧里的「二花」是两样的,却与京戏里的「方巾丑」,如汤勤、蒋干之流,是一种的类型。鲁迅说这种二丑「身份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其特色是:

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来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鲁迅在此当然是指桑骂槐,但同时也称赞了传统戏曲塑造人物类型的高明,还没忘了把功劳归诸戏班与观众,而非齐如山之流的文人雅士,说二丑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对话剧提示意见与批评

鲁迅对话剧的看法与意见,比他对待中国传统戏曲,要淸楚明确得多。他显然认为,话剧作为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的一支,是将来戏剧表演的主流方向,也从未怀疑过近代话剧演出的写实主义表演方式。他虽然对植根于群众的社戏流露出无限怀念与留恋,却淸淸楚楚把戏剧发展的前途放在新型话剧这一边。田汉在一篇怀念鲁迅的文章里,曾说鲁迅是「很热心的话剧观众」。但是,这个说法要稍做界定,因为鲁迅实际去看戏的机会不很多,绝对算不上戏迷,而对中国话剧运动的直接参与更少。他直接对话剧演出表示意见并提出建议的情况,有过两次:一是一九三四年他对《阿Q正传》改编成剧本(由袁牧之改编),提了具体详细的演出建议;二是一九三五年底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演出果戈里的《钦差大臣》,特邀鲁迅观赏,他在观后提出了具体的批评。

鲁迅对《阿Q正传》改编成剧本的意见,我在〈鲁迅的激愤笔墨与悲悯情怀──《阿Q正传》的喜剧呈现与悲剧性格〉一文(见《表演艺术》43期,1996年5月)已经讨论,不再赘述。倒是他对果戈里《钦差大臣》演出的批评,十分具体,并涉及戏剧人物性格呈现的方式及舞台与服装设计,可以配合他对《阿Q正传》改编成舞台剧的意见,看出他对话剧演出的要求与希望。

鲁迅对《钦差大臣》演出的批评,基本上有三个方面:一是关于舞台设计。第二幕假钦差大臣所住的旅馆房间,门应该是朝里开的,这样,躱在门外偷看的两个鄕绅才会不留神跌了进去。二是关于服装设计及化妆造型。戏中的角色造型,应当参考《死魂灵》书中的揷图,务必不能走样。三是关于人物性格的造型与呈现。戏中愚蠢而自作聪明的儍仆,是俄罗斯文学戏剧中的传统形象,这次演出的仆人过于聪明机灵。再如县长妻子应该是个丑妇,作为丑角出现的,和女儿争风吃醋才有「丑人多做怪」的喜剧效果,这次演出却成了俊扮,则与剧本原意大有出入了。(见丽尼、于伶、许秉铎的回忆文章)

鲁迅批评的前两点,都是要求舞台要「真实再现」生活现实,与近代话剧演出走的写实主义方式同一脉络,要注意历史人生的真实细节。这与他对阿Q造型的注意,要戴一顶毡帽,不能戴瓜皮小帽,是同类的考虑。第三点涉及人物性格的造型与文化传统的习惯规约,则不是要求舞台表演与人生一模一样,而把重点转到戏剧的艺术感染上,指出了戏剧角色有一些传统的人物类型,如俄罗斯的儍仆与丑妇,是归约浓缩之后的「精华」,不应该只是为了舞台的再现真实而取消掉。

「你们笑自己!」

鲁迅对戏剧传统中提炼出的人物类型十分重视,不仅是因为其中凝聚了民间文化的精华,还隐隐约约的认识到,戏剧呈现在本质上不同于现实人生,因此,最真实的「再现」生活,并不见得就能达到戏剧艺术的最高成就。虽然鲁迅从未表示过他对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四面墙」理论的意见,甚或不淸楚史坦尼体系,他显然不会完全赞同这种只强调现实再现的舞台表演方式。在鲁迅的记忆中,鄕村社戏的女吊与无常的艺术形象太鲜明深刻了,使他无法不想到这是杰出的戏剧造型与艺术成就。其不合乎历史现实与生活真实,也是众所周知,不辩自明的普通常识,再去饶舌就真要变成鲁迅讪笑的呆鸟了。观看女吊与无常所得的强烈艺术感染,是只强调写实再现方式笼括不得,也提供不了的。鲁迅甚至还说,这种戏剧传统类型的塑造,是一般搞文学创作的人难以企及的。他在〈门外文谈〉(见《且介亭杂文》)里,再度举无常的舞台形象为例,说无常鬼因为同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日,不料被阎罗责罚,从此不再宽纵,在戏里唱道:「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其戏剧效果是:「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出来么?」

认识到戏剧呈现的艺术真实与现实生活的真实不同,自然就会想到,剧场本来就是虚构故事、制造幻象的场地,而戏剧可以让人消极接受幻境,也可以让人积极反省、打破幻境。鲁迅在讨论《阿Q正传》的艺术虚构时,就举了果戈里《巡按使》(即《钦差大臣》)的演出,使演员直接对看客道:「你们笑自己!」这个安排显然是为了打破舞台的幻象,让观众淸楚认识到,舞台上讽刺的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不同的人,而是虚构之后再现的大家。因此,观众不再是旁观的看客,而是必须进行自我反省的参与者。这样的观众接受认识,后来在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就发展成了有系统的「间杂效果」;在鲁迅虽然只是敏锐的直觉观察,不成系统,但仍是重要的,因为这不是顺口随便抛出的一句话,误打误撞刚好接触到了关键性的戏剧理论环节,而是认真思考过后的看法,因为他同时指出,「奇怪的是中国的译本,却将这极要紧的一句删去了。」

鲁迅所指出的「奇怪」,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大多数中国从事新剧工作的人,只强调近代写实主义舞台呈现,对于表演中出现与真实生活有所扞格的情景,就认为是艺术的累赘。为了达到他们心目中的艺术完整性,就会罗椟还珠,把最精华的关键删去。鲁迅因其本身的学养、人生经验及艺术敏感,可以直觉感到写实主义舞台呈现发展到极端的阙失,但却不曾深一层去思考他的直觉看法所能引向的重大戏剧理论课题。

鲁迅就像经历着巨变的近代中国文化,充满了矛盾与内在冲突。他明确表示厌恶中国传统戏曲,却在心底藏着深厚的怀念与挚爱,表面上的自我说服方式,则是憎恶京戏而喜爱地方戏,以人民群众的「质朴」作为衡量的准则。他寄希望于新式话剧,但总觉得话剧的写实主义呈现方式有一种艺术的阙失,却又违背自己为文化更新而提倡的「拿来主义」,不曾回头去重估传统戏曲的程式化动作、归约化人物分类与造型、及破除幻觉的剧场环境。这当然主要是因为,鲁迅不是个专业的戏剧工作者,即使有了直觉的感受与认识,也无法灌注大量的心血,以期开创中国剧运的新方向。

前卫〈过客〉

鲁迅一生没有为舞台演出写过剧本,但却写过一篇散文诗剧〈过客〉。虽然严格说来,这在当时的剧场实践环境中属于不能演出的「案头之书」,作者本人也没有想过这是戏剧作品,今天回头来看,这个剧本却是一部杰出的象征主义荒诞短剧。李欧梵在硏究鲁迅的《铁屋中的呐喊》书中,曾多次赞叹这篇诗剧超越时代的前卫性,因为它令人直接想到约三十年后的贝克特《等待果陀》,而且简直就像后者的创作蓝本。

〈过客〉的剧情非常简单,只写三个角色老翁、女孩、过客的一场邂逅情景,通过他们的问答对话,展示了人生处境的艰困与荒诞。一开头的舞台提示就充满了象征气氛: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舞台的布景,更让人深信这是一出现代荒诞剧,甚至会让人突发荒诞的奇想,以为贝克特大概懂得中文,在创作《等待果陀》之时,参考过鲁迅的诗剧。且看鲁迅笔下的舞台: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除了一间小土屋,简直就是《等待果陀》的舞台布景,可以让贝克特笔下的「苟苟」与「地地」演出一场人生荒谬的等待。

硏究〈过客〉的学者大都认为,剧中过客所寻觅的人生道路及其踉跄前行的景况,是鲁迅对人生体会的自喩。老翁象征过去或人类的历史经验,女孩象征未来或渺茫未知的希望,也可以象征鲁迅内心独白的冲突矛盾的两极。过客就像每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一生的道路要走,但是,从哪里来,走到哪里去,却不知道。他只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他问老翁前面是什么所在,老翁答说:「前面,是坟。」女孩却说:「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过客知道能见的前面是坟,也长满了野百合与野蔷薇,但他要问的「前面」,是走完了那坟地的前面,则没有人能够回答了。

老翁劝过客回转去,因为那个「前面」是完全的未知数,但过客坚持不肯,因为他憎恶他来的地方,「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这里可以淸楚辨认鲁迅所憎恶的传统社会,以及社会上虚伪阴险的人情。过客说前面有声音在召唤他前行,老翁说知道,因为以前也听到过那声音,「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淸楚了。」女孩看到过客脚走破了,给他一小块布裹伤,使他对此布施感动,却又不能表示感激,因为过去的经验吿诉他,凡是布施给他而得了感激的人,都会遭到可怕的命运。他决定退还布片,女孩却又吓得不敢接受,因为已经被他拿过了。然而这片布的布施情意又太重,背在身上就走不动了,老翁建议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女孩则说不行,老翁又建议「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女孩就高兴的拍手叫好。过客就如此向野地里踉跄而去。

过客在这短暂人生邂逅所揭示的生命意义,是苍茫荒凉之中又有着人情关怀的。他的处境就像鲁迅所引裴多斐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对自己的存在做了绝望的打算,又反转来否定绝望的必然,而给予别人有希望的机会。以坟地里野百合野蔷薇上挂布片的象征来说,在老翁与过客是同样的无谓并绝望的举动,在女孩就可以代表希望。这与鲁迅〈药〉的结尾,「不恤用了曲笔,在……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是同样的意思。至于过客所走的道路,也可以出现比较乐观的情况,这在〈故鄕〉的结尾,借着他对童年欢乐岁月与玩伴的怀念与挚爱,做了充满诗情的描绘: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相生相克的吊诡性

鲁迅为什么会写这篇象征主义的诗剧?他在编剧时是如何思考舞台呈现的?他的人物造型与性格塑造,是如何通过动作与对话来展现的?这样杰出的诗剧,为什么从来没有演出过?甚至都没有听到戏剧工作者提到过?

前面已经提过,鲁迅自己并未想过舞台演出,因此,这篇诗剧在创作者本人的意图与构思之中,是散文诗的成份多于剧本的。尾上兼英及李欧梵都认为,〈过客〉的结构来自尼采的影响,特别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连角色的安排也有查拉图斯特拉、先知、及隐士的影子。然而,这并不表示〈过客〉不是剧本,不能据此演出精采的舞台剧。只是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过还有这样的舞台呈现方式,没有如此思想深刻的戏剧工作团体,也没有这种透澈历史与人生感怀的观众群。我们不要忘了,〈过客〉的创作,早于贝克特《等待果陀》二十七年,而《等待果陀》上演的当时还被人认为前卫到晦涩难解,是归为实验性剧场的。

鲁迅对戏剧的看法,充满了暧昧却又鞭辟入里的洞见。对传统戏曲与话剧的批评,有时看起来自相矛盾,深究下去却有其辩证的统一,倒是反映了戏剧与人生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的吊诡关系。或许鲁迅与戏剧的关连,最吊诡的情况就是,他留给我们一部自以为与舞台演出无关的散文诗剧,而在他逝世之后一个甲子的今天(鲁迅逝世于1936年10月),我们却发现〈过客〉不但可以上演,还和当前的实验剧场所做的前卫艺术探索,是同一个脉络的创新工作。

在结束本文并总结鲁迅的戏剧观之时,我不禁要学学鲁迅,讲几句於戏剧演出完全外行的话,也算是表达一种不成熟的想法,以期借着鲁迅诗剧演出的可能性,串连起鲁迅思考戏剧的吉光片羽,让鲁迅看似零星却又错综复杂的戏剧观,以舞台演出方式,作系统的呈现。当然,这不是鲁迅生前的想法与意图,而是我的推衍,但作品的文本在历史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既能产生如此推衍的可能,我们也就不能摒弃不顾,硬说经过时光打磨出来的真珠不是珍宝,而只是原来的一颗砂砾。

鲁迅的〈过客〉既能以象征主义荒诞剧的形式演出,是否也可利用传统戏剧的程式化动作,或者新拟的程式化动作(或舞蹈),利用传统归约化的人物分类造型方式,甚或使用脸谱与面具呢?演出的时候,是否还可使用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或是贝克特或尤涅斯柯的荒诞剧场形式,以达到破除剧场幻觉,让观众能够进行自我反思呢?

假如有剧团肯做这样的实践,则鲁迅的戏剧观就不再是纸面上的吉光片羽,而是开创现代中国戏剧新方向的伟大遗产了。

 

文字|郑培凯 美国佩斯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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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戏曲雅化过程中,所同时进行的自我艺术隔绝,「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逐渐成为艺术的化石,成为博物馆里展出的精致收藏品。

若说开门关门、上楼下楼、手提马鞭、甩发蹉步都是「象征主义」,那么,哑巴打手语就是从早到晚演出象征主义戏剧了。

鲁迅对戏剧传统中提炼出的人物类型十分重视,不仅是因为其中凝聚了民间文化的精华,还隐隐约约的认识到,戏剧呈现在本质上不同于现实人生,因此,最真实的「再现」生活,并不见得就能达到戏剧艺术的最高成就。

果戈里《钦差大臣》的演出,使演员直接对看客道:「你们笑自己!」这个安排显然是为了打破舞台的幻象,让观众淸楚认识到,舞台上讽刺的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不同的人,而是虚构之后再现的大家。「奇怪的是中国的译本,却将这极要紧的一句删去了。」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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