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第三舞蹈剧场在生命、时间、舞蹈上所提出的探索与质疑,深沈而具说服力。萧比诺的作品中所敍述的不仅是自然界的生生不息,更藉著对舞蹈基本形式的反省,省察人与自然间微妙的关系。
就舞蹈是身体的艺术这方面来说,荷兰第三舞蹈剧场(Nederlands Dans Theater III)淸楚地声明:舞蹈不应是年轻人的专利。过了中年的舞者、肢体的衰老,并不代表舞蹈生命的终结,反而是另一境界的开始。编舞家同时也是舞团艺术总监的吉瑞.季里安(Jiri Kylian),他的作品向来注重肢体的雕塑,近似巴兰钦新古典的风格;近年来为荷兰舞蹈剧场所编的作品,因其简练的精神被喩为「黑白芭蕾」。他对音乐有独到的掌握,这或许与他的捷克血统有关。
第三舞蹈剧场于一九九一年秋季成立,有别于负责专业巡回表演的第一剧场、由舞蹈学院年轻学生组成的第二剧场,其成员均为四十岁以上的资深舞者。季里安依据他们的特性编导作品,不再强调肢体的柔软、或卖弄高深技巧,而是借重舞者的历练,对人生场景作些幽默但深刻的反讽与批判。
借重舞者的历练展现反讽与批判
第一支舞《视觉幻象》Trompe-l'oeil分成七个小段落,由黑幕巧妙地分割变化舞台空间。一开始四位舞者下半身穿著及地的蓬裙,随著文艺复兴时期蒙台维尔第(Monteverdi)的音乐,比划著宫廷舞的手势,渐渐地加快,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第二段盖瑞.桧斯特(Gary Chryst)独自一人断断续续地哼著马赛曲,同时模仿军人的动作。第三段两位女舞者玛汀妮.范.哈梅与莎宾娜.库分柏格顺著史帝芬.莱克(Steve Reich)的拍击音乐跳起佛拉明哥。第四段,男舞者手掌中隐藏的行动电话突然响起,优雅的双人舞一下子成了男女的争夺战。行动电话的天线遂延展为舞蹈线条的一部份。第五段由前段被女伴气愤下用天线刺死的男子倒地为中心,一对男女绕著他嬉戏。第六段,音乐则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白天鹅出场的一段。一女子穿著黑色细条纹的紧身舞衣,舞者优雅的身段,却时时被自己的喷嚏打断。第七段,一女子在舞台右方倚著长条的黑幕,伸展翻转,与幕后另一人像默剧或双簧的效果。舞作由开场的拟仿文艺复兴宫廷舞结束,黑幕将四位舞者框在箱子里,像音乐盒的小玩偶。
《双重的你》Double You由桧斯特独舞。他站在舞台中央推开黑幕,两只巨大的钟摆在后方摆荡,音乐选自巴赫的平均律(BW 828)。舞蹈动作一直绕著单独/双重、作用/反作用的主题打转,舞蹈的编排就像结构严谨的赋格,摆荡的钟摆也同时扮演著节拍器的角色。年已四十八年的桧斯特,以简洁伶俐的身段,实实在在地呈现出对时间、音乐、生命以及舞蹈本身的反省。
《要是……》If Only...或许可说是同一主题的变奏。独舞者是团内最高龄(61岁)的杰哈.乐梅特。舞作记录他从舞台右方慢慢横向移到左方的过程。他在右方的聚光灯照射下反复的前进后退,此番犹疑持续到他爬上左方的阶梯,将衬衫脱下放在阶梯平台上,再由阶梯的另一方走下。动作简单得几乎不能算是舞蹈,故事不外是探讨人的位置与角色之类的情节。形式与意义间的距离太大,舞蹈因此沦为说教,我们只能说这部作品或许有自传性的色彩吧。
《彻夜失眠》No Sleep till Dawn of Day总算将整晚的舞蹈品质再提升起来。两位女舞者各在一长列椅子的一边,椅子是米黄色,她们穿著黑色紧身衣,音乐采用所罗门岛妇女吟唱的摇篮曲,舞台上的一切都极为简单。可单独移动的椅子创造出多变化的空间,女舞者像传说中唱摇篮曲的蛇女,有时沿著椅子前进,有时爬上椅子,在平行线与垂直线之间编织出玲珑的空间,正像不断重复的复音结构音乐,偶而为舞者以手指轻刮椅背的单调节奏所打扰。她们最后将手脚交叉成X形摆动,舞者因此同时是唱歌哄小孩睡觉的母亲,也是喜欢模仿动物的小孩。
寻找身体与心灵的定点
最后一支舞《圆规》Compass是大结局式的作品,先前舞码的元素再一次出现,或扮演新的角色、或重复强调先前的意义。舞台的中央由椅子排成一圆圈,其上是单一的钟摆不断地摆动。四个舞者以一团体的方式围著椅子表演,再分开成两组双人,再各坐在椅子上一列排开,重复著拉扯自己衬衫的一系列动作,强化并加快速度,最后全体站回中央,围成圆圈,侧面面向观众,缓慢地重复另一系列的动作。黑幕逐渐向中央拉拢的同时,舞者持续著动作,直到灯光全暗为止。此作品表达编舞者最深沈的反省与感动。圆规也同时也是罗盘,在开阖转动间隐约地指示著方向。
诚如季里安说:「舞蹈需要绝对的信任与忠诚。我们的身体包含了复杂的栓锁与圆规,身体的动作不外是相对于空间中某些定点的圆形运转。我们在寻找身体与心灵的定点,同时也是生存意义的依凭。在过往与未来之间不断地寻求平衡,一个和平与宁静的所在。」
荷兰第三舞蹈剧场今年所推出的作品,呈现该舞团多样的风貌,有幽默诙谐的《视觉幻象》,有深刻严肃的《圆规》,《彻夜失眠》是女性主题,《双重的你》展现技巧,《要是……》虽令人失望也算是对一位资深舞者的敬重。历年来访爱丁堡的资深舞者,都曾造成一时轰动,如古巴籍的阿丽琦雅.阿龙梭(Alicia Alonso)与纽瑞耶夫(Nureyev),前者已近全盲,得由团员扶著上台,而后者虽然勉强地支撑,他的演出只能说是他年轻生命的鬼魅,让人叹息感伤。相较之下,荷兰第三舞蹈剧场在生命、时间、舞蹈上所提出的探索与质疑,可说更深沈而具说服力。
大自然的雕塑:萧比诺的《植物》
瑞堇.萧比诺(Régine Chopinot)因其作品的不可预期,充满冒险的活力及掌握媒体焦点,与时代脉搏相契合的特点,曾被誉为法国的莎普。瑞堇在今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所推出的舞码《植物》Végétal,充分代表了她不断更新的独特风格。她与自然景观雕塑家安尼迪.高兹渥斯(Andy Goldsworthy)、环境音乐家克诺.维克特(Knud Viktor)合作,将雕塑的形成过程融合在舞蹈中,使舞台成为一精微的小宇宙。
舞作分为五个段落,一气呵成,彼此之间的联系不著痕迹。第一段是〈土地〉,舞者以一堆石头为中心,围成一圈侧躺在地,时而翻滚、蜷曲,偶而盘坐,大部分的时间蜷伏在地,深蓝色的工作服在晕暗的灯光下,造成极大的视觉压力,只有裸露的小腿与手臂偶然举起时,提供痛暂的纾解。舞蹈动作虽然显得支离破碎,却渐渐出现摹拟自然的形式,像种子在泥土里发芽、或像蒲公英种子在风中展翅。背景音乐是电脑合成的自然音响,随著舞蹈的进 行,慢慢地由不十分悦耳的音符片断,累积成几乎可辨识的水声、落石或鸟啼。一名女子在烟雾中由舞台左后方缓缓向右后方横移。
第二个段落〈种子〉,所有的舞者起身拾起小石子,开始一连串的扔掷把戏。玩耍由简单的左右手互扔到较复杂的连续动作,行进过程中,观众与舞者同时感受到动作累积的韵律及动力。舞台中心有一人将石块依大小顺序堆叠成一高塔,形状便是高兹渥斯于一九九〇年在苏格兰西岸斯盖岛的雕塑作品。舞蹈的形式此时也有戏剧性的突破,一女子开始在不同的运动轴心上变化扔掷石头的动作,一些舞者也跟进模仿。舞者渐渐成对,轮流轻搥胸部,然后重复著倒地再站起的动作。一舞者跳到伙伴身上,紧抓著腰部,两人接著旋转,再角色互换。
第三段落〈根〉背景布幕是高兹渥斯的画,像一条蚯蚓也像它的地道。一名女子(与第一段行走的女子同一人)由舞台的右后方缓缓沿著舞台的形状向左后方前进,她持续行进,一直到作品结束。其他舞者或卧倒匍伏前进,或伸展跳跃,形式是第一段落在地板动作的变化,只是改变了方向。一女子拾起石头,放在舞台中央,其他舞者跟进。
第四段落〈树枝〉在红色灯光下,舞者抬进大小树枝,在中央围成一多边形的堡垒,两个男子在堡垒中间,其他舞者由后台带来树枝。舞者进场时,各人有各自的姿态,慢慢地才察觉出,每个人都在加强、重复著同一动作,只是角度、轴心、高低略有不同。此时音乐也由先前的点滴片演,累积成水滴声,渐渐地组合成木琴般的节奏与旋律。舞者将舞台中央的树枝一一移开、再组合成较大的多边形,再拆开沿著舞台缘围成一个大圈。舞者便在堆成树枝堡垒的同时,在堡垒的空隙间,重复变化著一系列的动作。大圈围成后舞者成对,开始一连串互相扶助、抵制的精采双人舞。
第五段落〈树叶〉,几名男子将大袋的树叶倒在舞台中央,舞者变化、加强先前扶助与抵制的动作,达到最大最远的弧线。偶而一舞者掷撒中央的树叶。最后所有舞者,手牵手围成一圈高举,将双脚放在树叶堆中,再平躺下来。绕著舞台前进的女子,此时已到达舞台左后方、面向右,准备开始另一回合的绕行,舞蹈至此结束。
自然在舞蹈的循环中完成
《植物》是萧比诺一九九五年的作品,精采地达成舞蹈、音乐、与场景的整体和谐,舞蹈并不一味地模仿音乐与场景的变换,只提供两者的视觉与动态的表现,而是掌握两者的精神,又不失其自主性地将两者融入其中。三者在崩解与凝结不断辩证的过程中,节奏是一致的,整部作品在内容(抽象概念)与形式(物质呈现)上有著极为活泼的相互依存性,就像作品标题所暗示的有机性质。作品精力的累积延展,由〈土地〉的含蓄内敛,〈种子〉的活跃轻盈,〈根〉的踏实茁壮,〈树枝〉的分衍变化,到〈树叶〉的飘落堆积;舞蹈动作也由地面蜷伏渐渐发展到挺立跳跃;舞台的布置一直不忘中央的圆心;编舞者在最终仍提醒我们此舞作的结束便是另一个的开始。
舞台成为一完整的小宇宙,自然界的循环遂在暗示循环的舞蹈形式里获得永恒。舞蹈所敍述的不仅是自然界的生生不息,更藉著对舞蹈基本形式的反省,省察人与自然间微妙的关系。舞蹈起源于宗教祭典,此部作品的严肃氛围正像一原始的祭典,以戏剧的方式重现自然的过程。舞蹈风格凝炼于自然界的形式,除了些可辨识的太极动作之外,也融合其他的舞蹈元素。
萧比诺的成功,归功于法国密特朗政府对舞蹈的高度支持。文化部长杰克.朗(Jack Lang)成立独立的舞蹈部门,并赞助舞者在巴黎以外的地区扎根。曾经来台演出的巴古叶舞团便受益于此社会主义的政策,而萧比诺的大西洋芭蕾舞团(Ballet Atlantique)于一九八六年成立于侯社乐(La Rochelle)。
和巴古叶相似,萧比诺的风格非常难以捉摸。她曾和顽皮反叛的法国服装设计师高蒂耶(Jean Paul Gaultier)合作,《伸展台》(Le Defié, 1985)就以服装表演的形式演出,另外还有一出巨大的西洋棋赛(ANA, 1980),以及中古世纪浮雕与湿壁画《圣乔治》《Saint Geor-ge, 1991)。《植物》之后的一部作品,《火之语》Paroles du feu与越南裔作曲家同沓铁(译音Ton-That-Tiet)合作,包含萧比诺的独舞加上一系列愈加复杂的四人舞,尝试呈现「体内的火」。萧比诺解释,那代表了「从血脉、内脏、子宫里汲取内在的能量」。
文字|吴雅凤 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