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交和德国德特蒙剧院合作演出的版本,在舞台、编舞、导演各方面均呈现出大胆的创意,延伸、丰富了原作的戏剧肌理,也为原音乐带来新感受,有如乐席和舞台以听觉和视觉同步「演奏」、分别「诠释」出一个完整的葛路克,可以说是二十年来西方导演为传统歌剧注入现代思维这一潮流的精采范例。
北市交与德国德蒙特剧院《奥菲欧与尤里迪妾》
1月5至8日国家戏剧院
葛路克歌剧《奥菲欧与尤里迪妾》人物简单、戏剧线条乾净,表达重点在于抒情。歌队的大量合唱与器乐演奏的段落,使本剧达到早期希腊悲剧的纯粹情感高度。然而这也构成在舞台上演出的难题:作曲家预留了太多空间给表演者。最常见的做法是以装饰性的舞蹈点缀、充塡这些段落、扶衬音乐与合唱的情感与节奏表现,如一九九六年美国舞蹈家马克.莫里斯在爱丁堡的制作。但是这种取向让视觉成为听觉亦步亦趋的附庸,美则美矣,为求轻巧却反而显得像音乐的累赘。而一月初由台北市交和德国德特蒙剧院合作演出的版本,在舞台、编舞、导演各方面均呈现出大胆的创意,延伸、丰富了原作的戏剧肌理,也为原音乐带来新感受,有如乐席和舞台以听觉和视觉同步「演奏」、分别「诠释」出一个完整的葛路克,可以说是二十年来西方导演为传统歌剧注入现代思维这一潮流的精采范例。
场面调度暗寓微妙
蔡秀锦的舞台设计从一揭幕就以独特的空间规划让人眼睛一亮,并引起期待:一堵一人高的墙三面围住舞台,坚硬的线条与厚实的质材,均带来死亡的沉重和冷峻、不可违逆的意味。一棵大树,不长在地上,长在墙顶,盘根错结沿墙面隐隐暴露,标示墙顶才是地面的高度,而凹陷的主舞台却是在地面之下。死者著幸福的白纱在墙顶缓行,生者却在墙底绝望悲悼,又暗示死者解脱了,生者才是活在地狱!然而大树以其盘踞的空间,又无可辩驳地宣示著生的礼赞。随著剧情推展,这看似简单的布景不必增减一分,即暗寓微妙的变化,并紧密贴合主题:从第一幕的墓园,到第二幕的地狱,单靠爱神和奥菲欧从埋棺的地洞隐没、又从同一个洞穴冒出,便已完成,而天地已然逆转。第三幕尤里迪妾二度复活后,白缎般的天幕开始一波接一波朝上抖动,呼应音乐天堂般的欢跃气氛。红发爱神在全剧开始前揭开丧葬的黑纱帘,结束时又拉上喜庆的白纱幕,则再度提醒(一如葛路克创造了爱神这位主角)这是一个「爱的故事」。而爱情,可以翻转生死。
林美虹的编舞线条准确、力道鲜明,不避以突兀的节奏和强烈的构图穿破音乐的帷幕,丰富却不喧哗,大胆中蕴含节制,饶有大师之风。舞群只靠每人一张椅子衍生无穷组合变奏,似可听到碧娜.鲍许的余音。场面调度尤见功力:开场时舞群著黑衣端坐舞台一侧,凝视棺材沉入墓穴,一如亲友家人。当奥菲欧含悲独唱时,他们一一走过墓前哀悼并走向另一端,藉写实的注目礼行列,具像化奥菲欧绵绵不绝的痛苦心情。然后又将椅子沿墙三面围住舞台,所有人背向而坐,益发彰显奥菲欧孤绝、伶伶、几乎被全世界所遗弃的心境。环境的营造、情节的铺陈,为一段独唱的哀歌架构了适当的时机,使之更具说服力。尤其是将原本静态的墓前哀悼一景,改为动态的正要下葬的一刻,让奥菲欧在棺材沉没的一刹那唱出第一声拔彻云霄的「尤里迪妾!」可见导演为音乐找到有力动机的洞见。
在欧美的现代歌剧舞台上,经常可以看到充满想像力的导演让歌者疲于奔命,但真正优秀的导演永远能为歌者找到适当的动机,让每一个音、每一次起伏都有因有果,并非凭空虚发,好让歌者演得卖力的同时,也帮助他们唱得更省力。杜约翰(John Dew)无疑是个中高手。
编舞巧思融贯东西
编舞到了第二幕「地狱」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一排椅子就取代了守地狱门的三头怪兽,舞者参差反身起立吓阻欲闯关的奥菲欧,更仿佛是一尾多头怪兽!在奥菲欧的地狱行旅中,林美虹安排的是一幅多焦点的「地狱变」,但不是煎煮剥皮的刑罚,而是嫉妒、怒怼、激情、痴迷……一对对因爱而受的苦刑。这是一个「爱的地狱」!当然,这些也反映了奥菲欧的内在煎熬。舞者将尤里迪妾自墙顶接下来,如同献祭犠牲一般抬到奥菲欧面前,在祝福的歌声之外,又隐含一层将已经超脱的尤里迪妾拉回爱、也拉回忧患地狱的言外之意。果然,接下来就是妻子的怀疑、丈夫的苦忍。这时舞群适时偃息,只留两人在椅中背向而坐,不再行走,徒然滞留于地狱。
当爱神赐予尤里迪妾二度复活,舞群一瞬之间脱下黑衣,露出明亮的颜色,配合像水波、像火燄般不断波动的白色天幕,一场狂欢展开,奥菲欧和尤里迪妾也毫无身段地「下海」嬉游,爱神红发、长裤的潇洒造型像是一颗埋伏已久的地雷,在这一幕忽然引爆出爱情顽皮、疯狂的一面。姿势、舞步有如鄕村农民婚礼和现代迪斯可的融合,将这则高贵的爱情传奇转化为十分现代而民间。葛路克想必正有此意:奥菲欧的歌喉在此时不再有机会拔萃出众,合唱为整部歌剧收场定音。天上飘下的粉红气球或许过于童话色彩,幕落后不绝于耳的踩破气球声则有如庆祝的鞭炮,仿佛要在整晚葛路克的音乐之后,为这个演出在听觉上添上一笔东方风味的注脚。
中德联演合作无间
我看的是第二组歌者的演出,假声男高音Gerson Luiz Sales英俊瘦削,歌喉美妙,表演收放自如,具有相当理想的诗人气质。女高音卢琼蓉表演偶显生嫩,但气质风雅大方,也是很具说服力的「尤里迪妾」。 Astrid Kropp的爱神歌喉圆润、毫不费力,是讨喜的焦点。对音乐我是业余爱好者,虽然觉得乐团与合唱素质整齐、令人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之感,但不敢多谈,宜留待方家品评,以上只针对戏剧表现部分,提出一点心得。对于这样的中德合作,我不知道台湾的参与者收获多少,但单就能引进如此高水准的演出,见识编舞、导演、设计如此无间的合作,已是功德无量。台湾观众终于有机会亲眼见证,一流歌剧不见得是机关布景或千军万马堆出来的,而是要看每一部门的参与者能否深入理解,从中开掘新意。两百多年前,葛路克以这部作品开启了现代歌剧的大门,我也期待这次演出能为国内的歌剧演出有革命性的启发。最后一点芝麻意见:能否别用「尤里迪妾」这样含义太露的译名?既然她是奥菲欧钟爱的「妻」,而不是「妾」。俗译「尤里迪丝」当然也不合义文发音,或许可仿杨牧对「琵亚特丽切」的美译,叫做「尤丽迪切」?
文字|鸿鸿 剧场编导、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