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家可能看不出来,但其实我真的蛮孬的。」李劭婕说。
一直到今年,才即将尝试自编自导自演独角戏的李劭婕,其实充满不安。她一边宣传又一边提醒大家「不要太期待」,「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会变成怎么样。」
多数时候,她看起来是那么无所畏惧,总是愿意主动开启各种尝试,例如踏进少年监狱,担任表演老师;又或者几年前开始首次尝试客语诗,就立刻拿到台中文学奖的首奖、甚至获得文化部的补助,开始著手完成自己的客语诗集。
常常是这样的,连她自己都还没彻底厘清某些事,就被推著要往某个地方前进——虽然说,她也知道,那些她畏惧的、心生疑惑地、尚未明朗的一切,从不是因他人所迫,全是她塞给自己的功课。
到底有什么好笑
李劭婕说,总是那样后知后觉的,成长的过程中,有些人会点醒你,那些原以为理所当然地正常,竟然是反常。
她与客家身分的关系,便是如此。
身为客家人,她说:「小时候生活在客家庄,学生族群的弱势团体其实是闽南人,且当时我身边的同学隔代教养得多,跟祖父母辈学来的客语,比我流利很多。」
虽然如此,熟悉的日常却在后来不断被打破。比方说,和国中同学到台中的百货公司,忽然被对方提醒:「在这里不要说客家话,很丢脸。」
又或者,到了高中,同学开始莫名所以地开始仿效客家腔调,其中新竹埔心的客家腔,强化U声,听起来特殊,大家开始因而格格笑个不停。
为何丢脸,为何惹人发笑?李劭婕困惑不语。那时候的她,多数时间让疑问慢慢蒸腾,像是一锅很细的火在炖煮自己。
生命中一路累积的「理所当然」,与困惑的断裂相互冲突,乃至成为演员后,她参与剧团的巡演,演员们经常在私下聊天时特意标签出她的客家身分——不外乎是节俭,小气,对客家料理的各种刻板印象,众人闻之,同样哈哈大笑,唯独她真的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李劭婕说,她研究所的主修教授林如萍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这辈子能不断拯救自己的方式,就是自嘲。只要能够自嘲,大概什么难关都过得去。」
而当她发现,自己愤怒竟尔无法以自嘲带过,她才意识到,客家之于自己不再只能是理所当然,那些「当然」,正阻隔她与客家产生另一种更深更紧密的连结。
于是,李劭婕想开始朝另一个自己走近。一个深入客家,理解客家,使用客家的自己。
至于她做的第一步,便是写诗。
只不过,连自己都没料到的是,其初生试啼的作品〈跈等你毋知四季〉首次投稿,便拿下台中文学奖客语诗首奖。
如果不承载任何使命,客语会是什么?
还没办法以客语做梦,就能拿客语写诗吗?
然而,与其问客语诗是什么,不如先问「客语字」是什么。
李劭婕起初的想法就是如此,她的投稿实属无心插柳,起初只是想上网寻找客语的正确用字,才偶然发现该征稿讯息。否则,她没想过自己会开始写作。
虽然,她一直都是被文字养大的孩子。
在尚未成为演员之前,李劭婕就频繁地看书。成年以后更有意识地把阅读排进日常生活的行程之中。她说:「我不太追剧,但若有时间,就一定拿书出来看。阅读对我来说比较像是一个登出的状态,可以什么都不想,完全把自己浸泡在字里行间。」
可是那样的她,真的开始写作时,经常有一种冒牌者的心虚感。
特别是获得文化部补助之初,走进发表会现场,看著长年耕耘文字的那些人侃侃而谈,听著听著其实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什么地方。
话又说回来,比起冒牌者的不安,眼下有一个更巨大的命题等著:「我写下的这些客语诗,读者在哪里?」
包括当初得奖的作品,李劭婕曾传入家族群组,多数人也无法看字读音。偶尔,在社群媒体上看到有人分享,也仅限于极少数的群体。所以,读者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是谁,希望看到什么内容?
——就像作为演员,她也曾经好奇过:观众都是谁、从哪里来的呢?
李劭婕描述,撇开小剧场不说,演员站上大剧场的刹那,灯光落下,观众席简直像是一片黑暗,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全心全意浸泡在角色里。
既然如此,写诗的这个她,是不是也能努力让自己安静地浸泡在文字里,即便望向一片漆黑,也能伸手捕捞一些文字?
因为如此,无论是写作的使命感、或者捕捉客家文化的使命感,对她而言暂无法考虑。李劭婕淡淡地说:「我想试看看,如果只是写一把伞、写一段感情,如果只是把日常的生活,像是区间车的窗格那样,一句一句落在纸上,那样使命全无的客家诗,读起来会怎么样?」

不能再怕丢脸了
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这么说——2025年是李劭婕大冒险之年。
除了第一次创作客语诗集外,这一年,也因《换/幻妻》 的读剧演出,李劭婕首次走进牯岭街小剧场,在这个舞台,所有观众的面容都清晰可见;同时,也是她第一次尝试自己的独角戏作品《豹歉,剧本没有这样写》。
面对这么多的第一次,她说:「我只清楚感觉到一件事情:真的不能再怕丢脸了。」
多数时候,演员当然都是非常真诚而坦白地把自己放进角色中,安置在舞台上。可是,这一回无论是独角戏或诗集,都是全然代表「我」的存在。
「那么,到底什么事才能代表我这个人?」李劭婕说,这个问句就像是一首诗的开场,她很难描述接下来该怎么写下去。
客语是她,但也不只是她;演员是她,她也不仅只是演员。届时在场上,观众当然会看到客语看到演员,可是——关于「李劭婕」的生命状态,她要从哪里开始谈论起?
沉默一会儿,她拣选了两个字来破题:疼痛。
李劭婕说:「我长年来都受疼痛所苦,严重的程度,几度让我思考是不是以后不能再站在舞台上了?」
虽说痛了这么久,但过去几年,她几乎不太跟人说这件事情。
李劭婕太习惯忍耐,习惯把痛锁在自己身体里,也把忍耐当作是一种理所当然。
如今,她终于尝试要把这些关在身体里好久的东西释放出来,关于疼痛,与客家,与各种放在心中很久很久的不安与渴望。
人们不用太多期待,她也不必继续等待——李劭婕,是活在此时此刻的人,这是她走出各种「理所当然」以后,重新书写、重新演绎自己的方式。
(本文出自OPENTIX两厅院文化生活)
妆发 朱璐
李劭婕
表演工作者。国立中山大学剧场艺术学系、台北艺术大学剧场艺术研究所表演组毕业,表演作品触及影、视、剧场,并尝试诗与文字创作,同时从事表演教学与指导。舞台剧作品有:表演工作坊《圆环物语》、《如梦之梦》、《江云之间》;故事工厂《庄子兵法》、《我们与恶的距离》;创作社《孽子》;台南人剧团《Re/turn》。影像作品:《一把青》、《引爆点》、《时下暴力》、《都市惧集》、《影后》。2020年以《乌阴天的好日子》入围第55届金钟奖最佳女配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