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这个以集体合作为特色的团体,模糊了真人演出、录影装置与造型艺术间的界限,以声光科技的效果,泯除语言障碍。而背景来自韩国的「新宿梁山泊」,持续「边缘批判」的色彩,坚守容纳三百人次的小型剧场;崛起七〇年代末期的「维新派」,则大胆运用空间创意,持续商业与实验的结合。
「蠢货」(Dumb Type),这个来自日本京都的表演团体,近年来在国际间声名鹊起,若用意谓「先驱者」的「前卫」(avant-garde)(注1)一词泛泛带过,很难显出他们的特色,因为当代尝试结合电脑与舞台科技的剧团不在少数,但是却很难找出像他们如此专心致志于技术实验的团体。
印象里幢幢古寺仍在夕照余辉里闪耀的京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积极将现代科技与舞台表演结合的剧团,实在引人好奇,或许可以从该团的灵魂人物古桥悌二Teiji Furuhashi谈起。
灵魂人物古桥悌二Teiji Furuhashi
古桥悌二是个和服设计师的儿子,他原本热爱哲学,一九八〇年代中叶,他将他的哲学品味延伸到造型艺术,接著扩及录影工作与戏剧导演的角色上。他与一群同样出身京都市立艺术学院(Kyoto City Art College),但来自不同科系的朋友在一九八四年合组团体(注2),这就是「蠢货」的由来。
一九九六年四月,在巴黎东南郊区的「克地野」艺术馆(Maison des Arts de Créil)历年的「寻找出路」国际艺术节(Festival Interna-tional EXIT)中,我首度看到「蠢货」的演出──S/N,这可能也是古桥悌二在一九九五年冬天因爱滋病向人世吿别前导演的最后作品。
声光刺激与视听实验
S/N一开场,一位男性黑人用英文与法文交杂的话语为自己贴上标签:「男人」、「黑人」、「同性恋」……。再来有个日本女人向观众出示她的护照,一边报出自己的名字、国籍,同时毫不留情地逐页撕去。还有一个日本女人边说著腔调极重的英文,边扭揑地掩齿而笑,她拿著微型摄影机,带著我们「游览」她的身体,当然摄影镜头太小,距离太近,看到的都是一团模糊。一个染发浓妆,体型矮胖的日本女人穿著短裙进入场中,她要求观众帮她拿手电筒,然后她就在椅子上张开玉腿,尽情转动……。
这些画面是属于立体的「真人」演出的部分,此外过世的古桥悌二也借助录影技术「还魂」,重新来到我们面前。
银幕中的他面对镜头,一面向我们敍述他的生命里程,一面对著镜子描眉画眼,然后穿上和服。在粉彩刻意扭曲的线条中,面目乖张的古桥悌二看来有点凄凉,不晓得这是观者的想像,或是他自知生命向晚所流露的无奈?
此外那位染发浓妆的日本女人,对著保有「日本女人」刻板印象的妇人,分据不同的银幕对答,前者问了许多后者与丈夫的性事与男女不同的性反应等问题,后者刻意保持腼腆,「喔」声连连,使得这样私密的问答显得好笑起来。这些主题不断地围绕著性与身分认同(identité)打转,有时令人发噱,有时让人感慨。
然而S/N当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不是这些用语言诠释的部分,而是剧团对视觉与音响的实验。在强力的音乐声中,舞者在闪光造成的视觉暂留中剧烈地摆动肢体,并且一步步地褪去衣物。巨大的声光刺激让人不得不聚精会神,我们无暇在耳目都被盘据的状况下思考,只能持续接收讯息。而前述那些演员用语言表演的段落,就成了观众喘息的时刻。
导演逝世后尝试身体创作
剧终时,浓妆女人侧躺在舞台的高台右侧,一列万国旗好似从她的下体拉出,渐次绵延在舞台上方。谢幕时,说自己是同性恋的黑人与台下的男人打招呼,身边的男子与他的男友并肩离去,戏完了,竟然让人有种无分种族性别畛域的余味。
或许是这种「余味」引发的期待,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中在「克地野」的表演小厅笔者看了剧团的近作OR,这是「蠢货」的成员在古桥悌二死后留居法国北边的摸背脊(Maubeuge)一个月后的集体创作。
「克地野」的表演小厅跟台北国家剧院实验剧场的大小差不多,一进场,白得发亮的舞台背景让人触目惊心。表演开始,黑暗中传来心脏的搏击声,接著一道道像是心跳曲线的白光绕著半圆形的银幕横过舞台,数次之后,一道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强光袭击观众!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但白光曲线运作如仪,再度横过舞台,我们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未几,同样的强光遽现,观众再受冲击!
这样的段落在全部的表演中重复多次,由于「制约」反应,观众已逐渐像实验室里的白老鼠,知道何时快受强光侵袭,应该作点准备或防护,但是唯一的出口已经掩上,我们无路可逃,只得硬生生地困于此地。除了迫人的视觉效果,现场的音响简直可以说是「震耳欲聋」,让人有时不得不掩起耳朶。
不安的观赏经验
在轰隆的科技刺激后,「蠢货」刻意制造一些黑色幽默:像三个男人躺上透明的病床,用白布一层一层地包裹自己,一个女人走进来,拉开男人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他的瞳孔,确定他到底死了没有。或是有人死命的拉著一条细绳,后来我们发现绳子的另一端是系在一个男人的眼镜上,男人悠哉地走出来,前者的用力根本只是作势而已。
在迫人的漫天阴霾后故意营造短暂的轻松,或是在大段狂音齐响后立刻加上舒缓的爵士乐,都无法立即扭转观众原有的情绪。观众就像是囚犯,被限制一切发言、行动的权力,束手被狂人的尖声叫骂凌虐,纵使后者有时得停顿喘气,但眼看狂人余怒未熄,余响犹然在耳,我们也会揣测这是另一次风雨前的宁静,心情仍旧惴惴不安。
此外有一场戏,银幕放映电脑制作的虚拟场景,镜头不断往前延伸,单调的风景些微更动,一个女人安静地靠在银幕前,在虚假的动境与静止的真人中,我们明确地知道何为实,何为虚,但无尽的平凡景色,使人生厌,放映的时间过长,让人不由得问:除了要观众「看」之外,他们真的知道此段技术运用的目的何在,甚至,他们真的知道何时该转换场景吗?
技术掌控与节奏掌握
若照他们自我阐述的:OR是要藉著宗教、哲学或是文化的面向来讨论死亡(注3)。或许晃眼的白光、病床、医生服等符号(code)的确会引发我们对医院或是手术室的联想,但是努力思索,似乎难以察觉所谓「宗教」、「哲学」、「文化」等深奥的肌理。OR延续 S/N中对电脑与舞台技术结合的尝试,而且做得更为极致,但是有时强烈得丧失分寸,让人觉得根本是在跟观众的耐力挑战。S/N中也有剧烈声光刺激的片段,但是其中仍有倚赖言语诠释或是较为轻松的部分,让悲哀、发噱等不同的情绪交织著视觉与听觉的刺激。在轻重的比例配置得当时,强与弱的分野才会显现,否则只是一串轰炸,或是绵软无力的单调作品。
在构思上,「蠢货」在电脑上模拟他们对声光的构想,现场音响或灯控人员也借助这项利器让执行更加精确。不过,或许电脑萤幕上的虚拟空间对照起真实的剧场显得太过狭窄,因此在音量大小,或是影像长度的控制上难以掌握,因此就会有太过冗长,或是声音、灯光太过刺眼、刺耳的问题产生。从「蠢货」的两次的演出看来,OR表演中让人如坐针毡的失调效果,并不能宣称是创作者「故意」做出来的,如果真是「故意」,那他们就变成走火入魔,毫无节制的「技术怪物」(techno-freak)。
协调部门以延续集体路线
艺术的表演还是应该有尺度、大小,因此需要有人来统筹最后呈现的效果,德国音乐家华格纳(Richard Wagner 1813-1883)提出这个问题。一八七〇年,德国的曼宁根公爵(Geor-ges II, Duck of Saxe-Meiningen 1826-1914)创立剧团,在演出时重视阐释剧本的意义,寻找戏剧表演的协调,寻求历史的真实性,在行动上实践了尔后「导演」应该注意的事项。一八七四年「导演」(metteur scène)一词正式确定(注4)。法国自然主义剧场的悍将安端(Antoine, André, 1858-1943)(注5)综合处理剧场各项细节的配合,被认为是现代导演的先驱。百余年后的现在,因应不同剧场需要,「导演」的任务更为复杂(注6)。
「蠢货」这个以集体合作为特色的团体,目前成员有建筑师、音响工程师、录影艺术工作者、舞者、音乐家、电脑工程师等,他们模糊了真人演出、录影装置与造型艺术间的界限(注4)。像OR全然倚赖舞台技术与肢体表演,泯除了语言障碍的特点,的确可能是它广受世界各地艺术节邀演的原因。但是如何在一群能人的组合中,如何协调、选择各种剧场元素便变得更为重要,在大家尽情挥洒才情的同时,或许该有人能够适时拉住这辆多头马车,而不是任由马匹各行其是,终至分崩离析。或许古桥悌二曾是那位能够驾驭野马,综观全局的厉害角色,在他身后,延续集体合作路线的「蠢货」是否能够在现代科技与表演艺术中取得均衡,而不是任意奔腾,终至不知所踪?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注:
1.〝avant-garde〞是个法文字,原意是军中的先遣部队,后来引申为先驱者的意思。见GRAND ROBERT DE LA LANGUE FRANÇISE。
2.法国剧评人Olivier Schmitt认为:古桥悌二可能自视为一个「媒体艺术家」(artiste-média),但他一直避免成为「技术怪物」(techno-freak)。参见Olivier Schmitt, Dumb Type, lebruit du silence, Le Monde-Festival D'automne, 1997, p.14。
3.Maison des Arts de Créteil,节目预吿通知函,1997年10月27日。
4.J.-M. Piemme, MEININGER(Théâtre des), Dictionnaire Encyclopédique du Théâte, ed. M. Covin, Paris, Bordas, p592.
5.M. Corvin, METTEUR SCENE, 同上注, p.597.
6.J.-P Sarrazac, ANTOINE André, 同上注, p.48.
7.OR节目单,Créteil, MAC, 1997年11月。
文字|简秀珍 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