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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焦虑,《家族合唱》唱出了一叠皱纹,而这焦虑是九〇年代台湾文化艺术知识份子共有的时代特征。(林凡妤 摄)
特别企画 Feature 特别企画/无际焦虑.无限创作/综论

创作的皱纹

混乱无序的十年已过,仍留在现役工作的乃是筛余的未来希望。台湾的艺术创作经过一翻轮转,不能说没有沉淀。对创作者而言,当议题的亢奋已渐疲惫,创作的空间反而会更趋扩大。从这样的角度而言,十年其实已有了代价。接下来是让我们等待更多的创作,以及再也看不到创作者那些焦虑的皱纹!

混乱无序的十年已过,仍留在现役工作的乃是筛余的未来希望。台湾的艺术创作经过一翻轮转,不能说没有沉淀。对创作者而言,当议题的亢奋已渐疲惫,创作的空间反而会更趋扩大。从这样的角度而言,十年其实已有了代价。接下来是让我们等待更多的创作,以及再也看不到创作者那些焦虑的皱纹!

稍早前,当看过林怀民的《家族合唱》,我写了一篇短评,不是评舞,而是评编舞者后面那颗焦虑的心。由于焦虑,《家族合唱》唱出了一大叠的皱纹。

整体文化艺术的「焦虑」

其实,焦虑并非林怀民独有,它是九〇年代台湾包括表演艺术在内的整体文化艺术共同风貌,甚至还是文化艺术知识份子共有的时代特征。由于焦虑,所以沉重、亢奋,甚至还多了点急燥。我们的焦虑是:

虽然有些人会说九〇年代的台湾非常「后现代」,但「后现代的多元」和台湾的「混沌之无序」或许某些表象相仿佛,但两者的差异更为明显。我们的混沌无序显露在一切事务上,它仿佛破碎的镜面,失去了整体,而只剩光芒错乱的千百个碎片。光芒的交错如同各种议题的变化和此起彼落,尽管奇幻有致,但碎片终究还是碎片,碎片般的状态让人有了错位般的迷乱不安。

虽然有些人说九〇年代的台湾非常「文化」,但更多的人毋宁还是要问「文化的牛肉」在那里的质疑。台湾随著社会的变迁,的确已产生愈来愈多的新型态波希米亚人,根据波底奥(Pierre Bourdieu)的说法,这乃是一个愿意以文化为生活,并追求艺术可能性的群体。他或她们使得台湾有了更多愿意尝试的作者、演员,或舞者。他们使得台湾的艺术生产有了更好的条件,但艺术消费的那个大海则仍旧是昔日的大海。艺术的创作仍在那里焦虑的寻找观众。十年的文化艺术热将近尾声,这种焦虑也更加严重。

议题饱和的时代

因此,当今的艺术创作遂日趋劳累。社会的变化,除了混沌无序外,更多的乃是各类重大议题的出现。在一个议题饱和的时代,艺术创作的议题化当然也就难以避免。稍早的议题包括了历史事件的被重新提出,本土性概念成为新的正统,以及各类政治问题等。这些议题在诸如戏剧、舞蹈,尤其是小剧场上均曾受到极大的关注。近代艺术的主要特征之一,乃是艺术工作者「自创名号」(self-made Fame)的压力日增,他们已愈来愈无法获得国家或贵族的赞助,而必须藉著本身的议题经营而获取注意,累积成果。「自创名号」的压力,使得艺术创作者的公共性为之增强,但与世共浮沉的结果,艺术可能付出的代价,乃是它已不再走在时代前面或超越时代。这个问题稍早前,义大利的文字作家兼理论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即曾指出过,因而他主张文学艺术创作者仍应保持一定程度的「冷淡疏离」。他的观点对台湾应有启发性。

转向「否定性之批判」

不过,亢奋的九〇年代初早已结束,愈到后期,艺术创作在批判的弹性疲乏后,却已逐渐转向。那就是公共议题的渐趋涸竭及重复,已降低了议题的吸引力及动力,但社会本身却又并未因此而变成淸楚有序,这遂使得原有的议题化被转移到「否定性之批判」的方向。所谓的「否定性之批判」,指的是艺术创作者做为一个公民,他们对议题当然仍有意见,但议题的不可解,却又使他们的意见无法在积极面上被呈现,于是最后则被转化为犬儒式的嘲讽和刺谑。在这一点上,台湾倒是与所谓的「后现代」接驳上线。晚近台湾几个重要的戏剧创作,诸如赖声川、李国修、纪蔚然等之作品,颇有这样的色彩。

戏剧在各类型艺术中与观众的距离较近,因而是公共性与社会性也比较突出。台湾的戏剧创作变化,让人想到了欧洲「六八」与「后六八」的转折。「六八」指那些政治性极强的街头剧或傀儡剧大盛的一九六八年前后,那是段亢奋的岁月,而「后六八」则指一九六八年之后犬儒与嘲讽的黑色幽默重新崛起。

而这种类似于「六八」与「后六八」的转折,固不仅只显示在戏剧上而已,它同时也显示在舞蹈等方面。一般而言,犬儒嘲讽除了消极性的功能外,它经常也可能是一个冷却与再思考的过程。犬儒是一种观察距离的退却,也是对自己不满的开始。

女性议题开始浮现

十年变化,最不容忽视的,乃是女性议题的开始浮现。而这也是一个新的全球性趋势,那就是随著大众文化与大众艺术的兴起,传统的艺术种类如文学、美术、舞蹈、戏剧等,女性创作者的空间遂吿日益增加。尽管它属于小众,但作为女性创作者,这无疑的乃是形塑女性自主观点和女性艺术的开始。

九〇年代中期之后,台湾的戏剧与舞蹈等,女性观点殆已成为新的创作焦点。可以用女性观点诠释过去的历史,可以用女性角度重编传统戏曲,甚至可以使用独特的肢体动作来建构并丰富艺术的呈现方式。不过,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作为小众的艺术创作者仍必须警觉到一个新的陷阱存在之可能,这个陷阱即是「耽溺」。耽溺是过早即一迳将女性的表演艺术往神秘主义的方向发展,它或许会让少数文化菁英获得自我救赎的乐趣,但这也是一个艺术的基本课题,那就是艺术创作者在自我救赎或救赎艺术之间,究将如何选择?

近代表演艺术面临大众艺术的崛起而挑战日多,许多艺术创作者遂日形往形式或仪式性的方向移动,例如戏剧及舞蹈倾向于追求神秘的义蕴,或者用新的神秘美学来替艺术的刻意艰涩难解辩护,或者即是让艺术退却到纯粹形式主义的游戏上。这些都是「耽溺症候群」,它都不能是艺术创作者焦虑的寻找观众之后的一种退却。愈不被大众理解的,愈有可能放弃寻找观众,在舞蹈和现代音乐上,这种情况较为明显,不仅台湾如此,其他国家的情况亦近似之。

不间断地创造新义

然而,尽管如此,在各类艺术创作者之中,尝试创造新义者仍从未间断。有的企图将舞台多媒体化,有的则尝试用新的经营方式来经营京剧或地方传统戏曲,或者即是让原住民艺术与西方古典结合,甚或以京剧方式表现西方古典剧。这些都可以譬喩为藉著品种杂交而培育新种的尝试。而有尝试,即有可能。在当今新一辈的艺术创作者中,包括魏瑛娟等都値得被期待。

台湾的艺术环境并非良好,这是许多原因交错所致。长期以来的「依赖文化」使得我们以洋为尙,而且泰半为对西方形式外貌的焦虑性追逐。它是艺术断层的起源,艺术知觉的基因符码无法累积,本地原有的累积则无法成长。由于不是在成长中进行累积,到了后来,我们简直无法分辨甚么是好的艺术。艺术一如所有的人间秩序,在成长中创造神话(想想贝多芬和毕卡索等由多少神话包裹而成),创造论述以及艺术被感知分辨的模型,当然还有专业性的技术难度。当这些条件在断层中失去,我们也就失去了艺术的智慧之树,最后是我们根本就不会说艺术。当艺术无法被淸楚的说,艺术也就无法被记得和被感动。

期待重建艺术的论述模述

混乱无序的十年已过,仍留在现役工作的乃是筛余的未来希望。台湾的艺术创作经过一翻轮转,不能说没有沉淀。真正希望的,或许应当是学院内的理论工作者经过十年洗礼,已需要和创作者协同努力,重建艺术的论述模式,从而让「创作者/评论者」、「作品/受众」、「西洋/本地」等断裂的两橛能被接续起来。而对创作者而言,当议题的亢奋已渐疲惫,创作的空间反而会更趋扩大。从这样的角度而言,十年其实已有了代价。

接下来是让我们等待更多的创作,以及再也看不到创作者那些焦虑的皱纹!

 

文字|南方朔 文化评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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