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昆剧艺术节的剧目,汇集了古典到新创的演出风貌,而各种流派异彩纷呈,北昆的豪迈、苏昆的细腻、湘昆的清新、上昆的华贵、永昆的素直,昆剧艺术底蕴的丰厚与流播广远,都使观者印象深刻。
为了庆祝千禧年的到来,属于明朝时大众娱乐的昆剧艺术,在中国官方文化的督促下,严装整容地乍然重现于苏州各大演剧场所。走过十甲子锣鼓喧天的昆曲艺术,在史照烟尘的灰烬与粉墨胭脂散落中,为我们遗忘了的繁景岁月,渐渐重现了登场演出的记忆;它曾以典雅华丽的姿容站上了中国演剧艺术史的首要地位,那是个属于雅乐仙气的世代。然而,随著时世的推移,它却离人们的生活愈来愈远,看戏不再是生命的重心,中秋虎丘的唱曲盛会(注1),似乎已走到历史的角落。
历程十载辛苦筹备,始换得一个昆剧艺术节选在苏州大张旗鼓地办桌,面对纷纷扰扰各种名目的艺术节设置在前,首届的昆剧艺术节,可说是老神在在,它不但囊括全国六大昆团的顶级演出阵容,同时相较于其他戏曲剧种,昆剧可说是现今活跃在舞台上的最古老的剧种之一,也是戏剧艺术原生态保留最完整的剧种,被称作「戏剧的母体」,因此被尊奉为「百戏之祖」,坐拥如此多项后冠的称号,又有强大的学术基础,尽管姗姗来迟,这朵清供幽兰对於戏迷曲友仍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本次中国(苏州)昆剧艺术节暨优秀古典名著展演,从三月三十一日至四月六日于苏州及昆山两地盛大举行,八天共演出了二十场。南北各大昆团共计上千人,都展演拿手好戏,包括上海昆剧团三十五折新版的《牡丹亭》,浙江省昆剧院的《西园记》,北方昆剧院的《琵琶记》,湖南湘昆剧院的《荆钗记》,江苏昆剧院的《看钱奴》、《桃花扇》,苏昆剧团的《钗钏记》、《花魁记》、《长生殿》,其中花魁娘子的故事,系以「苏剧」(注2)的演出形式搬演于场上。苏剧可说是昆剧的通俗化版本,选其作为节庆的暖身之举,足见主办方面别具慧眼。此外,沉寂多时、近年复演的永嘉昆曲传习所(已罗列入第七个昆团),搬演南戏古典戏文《张协状元》,备受各方注目;还有海外昆剧业余爱好者,也一同参加汇演,有来自美国的华文漪、香港名票顾铁华,和昆剧名家张继青联袂演出传统折子戏的专场;难能可贵的是台湾也组成联合演出团,共襄盛举。
艺术节的剧目,汇集了古典到创新的演出风貌,而各种流派异彩纷呈,北昆的豪迈、苏昆的细腻、湘昆的清新、上昆的华贵、永昆的素直,昆剧艺术底蕴的丰厚与流播广远,都使观者印象深刻。与此同时,「复古」和「现代」、「继承」或「创新」、「简约」及「华丽」几大主题,也在艺术节期间不断碰撞或推挤。上昆跨年度的巨作──上中下三本的《牡丹亭》,永昆改编南戏古典戏文的《张协状元》,恰好呼应前述所指的各大命题,所以自始至终都成为讨论的焦点。
上昆的戏外戏、台中台
昆剧的演出,向来以温柔婉约见长,打开它厚实繁华的舞台史,却也曾出现有过几次火热的场面。最著名的事件,在五〇年代曾有「一出戏(《十五贯》),救活一个剧(昆)」的盛景。那次的风光与荣耀,是总理级的周恩来亲自称颂的,这段烂熟的官方说法,至今每逢昆剧的重大场合,还是会用这个老段作为开场诗,提醒人们,谁是「国之瑰宝」!九〇年代发生的状况却是一出戏(《牡丹亭》),弄得被救活的剧(昆)差点还不了魂,杜丽娘这位兰闺深居的名女子,不经意的真情实性,透过专家和官员的解读后,艺术创作搅上民族主义,上海昆剧团背负著文化交流的国际压力,演戏给谁看?观众的身分界定,成了创作者解禁的密码。(注3)
整体而论,在仅存的六大昆团中,上昆当称得是行当齐备、人员众多,在八〇年代戏曲艺术脱离大众娱乐后,昆剧更是雪上加霜,上昆以不断地出演新剧目,激活了演出市场,这次艺术节汇演的剧目,便是去年风波不断、衍生「纽约版」、「上海版」互别苗头的《牡丹亭》。统筹上昆演出全本《牡丹亭》的灵魂人物──导演郭小男,著眼上(〈惊梦〉)、中(〈回生〉)、下(〈圆驾〉)本的需求,安排不同的三位杜丽娘,大胆创新的手法,使人耳目一震,尽管遭到主张抢救昆剧传统人士的疑虑,这出大制作、大成本、展现大上海繁华的创进精神,仍是受到文化部最多的奖励,在各类奖项中,名列前茅。
南戏绝唱重现舞台,张协状元八百年
永嘉昆剧也称温州昆剧,数次解散重建,这次卷土重来,招收的学员系委托上海戏校代训,继去年复团的力作一出《琵琶记》,参加温州市第七届艺术节后,今年又紧锣密鼓赶排出南戏名剧《张协状元》。
永昆的行腔明快,表演质朴粗矌,生活气息浓郁,少有繁重的身段和细腻的舞姿,属于昆剧的另一支脉,流播于浙南闽北的古老地方戏曲剧种。
《张》剧由张烈改编,改编者保留与发展了原作中提供以人作道具,及一人分饰多角等的南戏表演手段并使其合理化,借以描刻人物性格,剧作的主题,与今时舞台常搬演的许多剧目、情节都有雷同之处,可归属于「棒打薄情郎」或「铡美案」的类型;可喜的是改编者不落俗套,把一个耳熟能详的民间原型,铺排成人性多面相的轻松小品,说教处也有掌声,大团圆时亦显无奈,善恶之间也是人性的灰色地带。
导演谢平安以《中国公主杜兰朵》、《死水唯澜》、《变脸》等剧蜚声剧界,他选用了演出场景自由变幻的空间定位,既是创新,也让传统剧场的写意特质得到了精神上的恢复。整出戏只用六位演员,却铺出十二个不同质性的角色,加上他对舞台调度的灵巧运用,不用暗场,不用实景实物,简约而不单调,形式复古却又融合现代剧场的疏离效果,全剧彷是对戏曲演剧史一次集大成的投影。在虚实真假之间,古典的演剧艺术开始跳脱了历史的帏幕,活色生香地屹立在现代化设备的演剧场所。
百戏之祖下凡来
当文化部一口气奖励了全部参演的八大剧团(包括台湾联合昆剧团),意味著人人有奖,人人都是赢家时,再热闹的节目怕也会变成索然无味;当老观众守在剧场门口苦盼一票时,开幕式却高挂观摩演出,无票可出;从一开始的宣传范围不够,售票管道太少,整个艺术节如同业内人士的沙龙聚会,一直充斥在口耳相传的小众圈圈。昆曲不应被士大夫阶级拢围怀中宝,它那清音雅正的兰花品位,离开寻常人家的生活太远,背负著六百年兴衰的包袱太重,岂容躲藏在层层的幕重之后,使人难窥堂奥?!能不能给大众更多的资讯?能不能更早普及整个作业系统?让海外的昆迷,及早准备参与盛会,技术层面的细处,干预著节日欢聚的气氛。
不过,主办者减少晚会式的开闭幕型态,足见其顾及昆剧艺术的主体性,在许多细节安排上,如节目单入场券等,处处流露出细致优雅的风情。可惜的是整个活动运行的单位太多,自中央级到省市级,人力资源的整顿与统合,攸关著本次以及下届艺术节成功的重要关键,万事起头难,因为汲取首届的经验教训,日后也会更得心应手。
戏曲百年的苍茫,不经意的半世丰采,对于我们这样承不了先、继不了业的晚生后辈,直是酸楚难辨,比照起残缺不全的历史片语,九〇年代末台湾昆剧团成立的记忆,犹如簇新的节目单,有些次序乱闯,但毕竟还是鲜明的。这次的台昆演出,受到当地观众与传媒热情的鼓舞,可谓跨海求经不虚此行;台湾的昆剧演出史,靠著曲友走过清唱难熬的实验阶段,首战告捷后,是否体悟到真正要实验的方向究竟是什么?可行性又有多少?面向新世界,缅怀旧世代,这次参演的掌声渐渐沉静,推动本地昆剧现代化的进程,必定要播种生根在斯土斯民,要求以本土特有的思考及情感模式,来建造文化审美的趣味。然则台湾的戏曲资源一向包袱颇重,搬演老戏汤头不够纯正,编排新戏又欠缺幕后人才。台湾联合演出团的成绩,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见有专业京剧人才,和涵养颇深的曲友,共同努力不懈使得演出圆满;忧虑则在于来自京昆合演的演员,能掌握多少分际,坚守京味与昆味?热心好唱的曲友,如何传唱不坠昆剧的典雅与芳魅?作为两岸初次演出成功的台湾第一团,从清唱转踏上戏台,这仅仅是初级任务,据此基础不沉醉在这次的采声中,才有可能步上更深化的境地。
看完节目、喝完采声,拖著沉重步伐的昆曲老者,要到哪里安歇?是火红艳彩的牡丹亭子?是素直酣畅的张协状元府第?或是桃花扇中血染的家国遗梦?漫漫长途,且待时光的细细检验,当再一次的曲终伴随人语散尽,偌大的演剧场顿成死寂,仿佛从未上演过什么,早春四月,死气沉沉的姑苏城内,竟有说不完的戏影幢幢。
注:
1.明嘉靖年间,昆曲的风靡程度令人吃惊,著名的文学家袁宏道曾在游记《虎丘》中,描述中秋节日在苏州的风景名胜「虎丘」所举办的唱曲胜况:「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声响切听者消魂……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泪下矣。」
2.苏剧由南词、花鼓摊簧及昆曲合流而成,前身是苏滩,属于一种自弹自唱的清唱形式。苏剧以昆剧为其传统剧目的主要来源,对白大抵相同,在唱词的处理上,则将长短句改为七字句,较为通俗易懂。
3.相关事件始末,请参见本刊第八十三期「海派风华的世纪末惊梦」与「传奇出土异域还魂」二文。
特约撰述|李翠芝
来函照登
表演艺术第八十九期有关秋千架的剧评座谈会「传统与现代的秋千,情感交错的试炼」一文中有关本人对中国戏曲音乐体裁的发言,有严重误植之处,为免误导视听,烦请更正:
原文中提及:中国(戏曲)音乐通常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曲牌(四大声腔)」体系……另一种是「方言戏(歌谣腔)」……也有人称之为「板腔体」。
其实,在四大声腔系统中已包含曲牌体与板腔体两种,前者借由一个个曲牌的联缀来铺衍剧情(如昆剧),后者则利用母曲旋律与板式的变化衍生出许多子曲来应对剧情的需要(如京剧)。两者相较,后者在统一性与变化性上较能得兼,而前者则在变化性上会较吃亏(昆曲因倾向某一类型的情感,因此运用曲牌体这问题并不突出)。
至于歌谣腔,其音乐剧则多来自一首首不同的民歌、小调、时曲,特点是亲切自然,在曲子联缀上虽类似曲牌体,但在调式与旋律特性上却还未有曲牌体的统一与细腻,而在变化上更去板腔体甚远。
这样的音乐体裁型塑的戏曲,娓娓道来,亲切自然,但要有较大的艺术张力就有困难,而如果只在编导、身段上下功夫,却无视这种音乐的局限,剧种层次的转化即如缘木求鱼,这是当天本人发言的主要观点,而越剧则是逐渐「板腔体」化成功的一个剧种。(原文亦误値为曲牌体)
原文记录为摘要记录,可能对音乐不熟,致使将板腔体的特征都以曲牌体称之,而又将离板腔体最远之歌谣腔误为板腔体。
当然,除了这点专业的误植,原文我对秋千架受制于黄梅戏音乐传统的风格,致使与编导间呈现出美学层次的不协调,则的确是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