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张协状元》三种版本的演出,莆仙戏的艺人演出台本,具有「根植源头」的地域特性;中国戏曲学院的学术实验版,则具有「复制原典」的博物馆价値;而永嘉昆剧团在此次昆剧艺术节中演出的昆曲观赏版,则把握了对古典名著的「继承焠炼」,剪裁缝合原著的戏核精髓,再重新构思予以整体提升,散发出沁人心脾「形似神似」的精品神韵。
阳春三月,走访了桃红柳绿的烟雨江南。在「檀板轻歌,管弦竞响」的吴歈笛韵中,我们品赏了首届中国(苏州)昆剧艺术节的演出。在这一场千禧年的昆曲飨宴中,无论是专业的昆曲剧院或是业余的票友社团,都卯足全力以精心打磨的拿手戏出,来切磋竞技观摩联谊,让海内外的专家学者与昆迷们大开眼界。尤其是来自温州的「永嘉昆剧团」,为大陆六大昆剧团外的另一株兰苑新葩,其所搬演的宋元南戏《张协状元》,散发出清新古朴的馨香风姿,更令全场的观众都赞赏不已。
永嘉昆剧孕育于宋元南戏的故鄕,据考与南曲「四大声腔」的「海盐腔」有著血脉的渊源,是以历史极为悠远绵长,自明清以来即拥有不少的班社与学馆。然而随著时代的变迁演进,永嘉昆剧也曾几度荣枯兴衰:五〇年代所建制的「永嘉昆剧团」,更是历经了无数的风雨飘摇,在「停顿」与「抢救」中苟延残喘;九九年「振兴永昆研讨会」的召开与「永昆传习所」的设置,才让永嘉昆剧又展露生机的曙光。经由传统剧目的挖掘整理,昆剧人才的招收培植,学术研究的全面推展等,才得以让我们在舞台上重温昔日「鹘伶声嗽」(注1)的风采。
《张协状元》的莆仙戏版本
由于宋元南戏在中国戏曲史上,被视为是戏曲艺术发展成熟的重要标志。所以现今仅存的《永乐大典戏文三种》的南戏文本,虽然都有著断简残编散佚不全的缺憾,但却具有著「不可取代」的经典意义与历史价値;因此能在舞台上窥见《张协状元》的演出形象,就成为众所瞩目的梨园盛事,可以印证与填补宋元戏曲的舞台风貌。如依据老艺人回忆口述,由「莆田实验剧团」整理复排的《张协状元》,基于「闽浙」沿海皆为南戏早期发源地的学术论点,流行于福建莆田、仙游与泉州等地的「莆仙戏」与「梨园戏」,向来即具有著宋元南戏「活化石」、「活标本」的称谓,是故从其演出中的确可以揣想宋元的舞台风韵。
《张协状元》原本属于宋元南戏中「婚变负心」的典型题材,反映了当时读书人「贵易交,富易妻」的社会风气。但在「翻腾旧作」与明人的改动下,粉饰为「一段姻缘冠古今」的喜剧结局,不仅淡化了原先谴责抨击的能量,且导致情节内容与人物性格的断裂矛盾。而莆仙戏的演出大体依循著戏文,搬演了张协赴试落难、贫女救助成婚、高中拒接丝鞭、再婚洞房团圆的主要情节线,而删去了其他的繁枝冗节。但却特意地突出诙谐的李公作为「引戏」的人物,并增添了剧末近似「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情节,这都揭示了民间广大群众的欣赏趣味与评骘态度。
基本上莆仙戏的演出,保留了南戏「头出生」、「二出旦」与「大团圆结局」的结构局式,尤其是收煞时由全体脚色上场演唱〈迎仙客〉的曲牌,以示合家团圆的排场更显得古意盎然。而后「中国戏曲学院」在专家学者的指导协力下,以「学术实验」为中心指导原则,也排演出深具「复古」风貌的《张协状元》。舞台设计完全「模拟再现」宋金的戏台型制,搭建起一座木砖砌构具有顶盖的「舞亭」,左右前方以角柱支撑,横施一大额枋上饰以云纹图版;而后借由幕布台幔来区分舞台前后,于前台正中铺设一方形氍毹,形成了完整的演出区块。
中国戏曲学院的学术实验版
演出时,在靠戏台的里壁摆设一张「乐床」,乐队一字排开坐于长桌后方演奏。开演前先由角色依序登场,向观众致意「亮台」,借以展示演员的阵容;并有演员手拿「招子」(注2),向观众宣传告知演出的剧目内容。接著就「依样画葫芦」敷演戏文,几乎所有角色上下场都要先对观众打躬作揖。首先是副末开场,以念诵词文与说唱诸宫调的方式,介绍剧情内容的来龙去脉;然后由生角登场与乐队唱和踏摇,「饶个〈烛影摇红〉」后才引入正戏演出。这种搬演型态,复制了宋金杂剧院本「艳(焰)段踏场」的表演样貌,也体现了戏曲发展初期与其他百戏技艺混合掺杂的痕迹。
由于演出时间的局限,剧本上是采取「浓缩删减」的原则,只搬演到贫女为张协所刺伤,而被李大公李大婆救助搀扶回转为止。虽然在情节关目的选择与曲文宾排的编排上,都集中在生、旦的主情线来架构发展,但是也不忘留置各种净、末、丑脚插科打诨的段子,如「算命摸骨」的圆梦情节,雇选挑夫「议价上任」的对话与行路的身段歌舞等,以发挥调剂场子冷热与联系推展剧情的功能,凸显了宋金院本滑稽诙谐的特质。特别是剧中「完整」地保留了宋元南戏「生旦净末丑外贴」的七种角色编制,借由「乔妆改扮」的手法,转换扮饰了剧中二十余位不同身分的人物。例如丑先后扮饰了圆梦先生、强人、小二、小鬼、王德用、脚伕等角色,或经由「虎头磕脑」的服饰穿戴,变作五鸡山上打劫的强人;或透过「抹土擦灰」的粉墨妆扮,化身为古庙中的小鬼与小二等;甚或运用「身段作表」的辅助想像,变化为舞台所使用的道具砌末,如古庙门户与喝酒桌子等。
全剧采用了宋词昆腔来谱写音乐,借由梨园戏的科步身段,贴紧著剧本的原貌进行著「修补复原」的工程。虽然我们无法确认此学术演出版一定符合当时宋元南戏的舞台样式,但经由相关出土文物与文献资料的佐证比对,的确可以彰显出其博物馆藏式的古董价値。然而若是单纯从「看戏」的角度来评赏(根据笔者自己欣赏的经验),其实是很难引发观众共鸣与回响。由于原剧的情节结构较为松散纷杂,是以演出场次极为琐碎且长短不一;而角色人物的繁杂众多,也大幅缩减了摹写人物个性的空间;尤其是叙事与抒情功能的不彰,使得全剧很难散发出引人入胜的「戏味」来。
永昆《张协状元》为「重塑经典」提供成功范例
相形之下,永嘉昆剧团的《张协状元》有著令人「相看俨然」的惊艳,既发挥了宋元南戏古拙朴雅的历史韵致,饶富著探索印证的学术兴味;又转化出呼应时代社会脉动的审美意识,兼备了赏心悦目的观赏乐趣,可以说充分展露了「传统与现代」的双重艺术感染力,也为经典改编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与思考的视角。无论是犹如镂月裁云般的结构布局,或是仿佛行云流水似的戏剧节奏,或是宛若珠滚玉盘般的场面调度,或是近似清水芙蓉般的表演风格等,都放射出自然素朴的生活气味,以及淡雅空灵的剧诗意境。
是以,舞台的风格设计也倾向于简练开阔。以一幅书法墨写的《张协状元》曲文书影,作为舞台背幕的装饰性主体,透过灯光投射出不同的色度,气韵生动地舒卷了时序岁月的光影,以及铺陈了历史沈稳的厚度,同时也对应了舞台中上演的戏出。该剧摒弃了现今戏曲舞台上惯用的「阶梯魔道」(不仅妨害身段科步,而且演员得小心翼翼提防失足),仅以微倾高起的斜坡划分舞台的演出区块,结合了演员的挪移走位与作表身段,灵活自由地转换了舞台的时空与剧情的场次,也让舞台画面的走位调度显得更为活泼生动。
这种「移步换形」的舞台运作,其实正是戏曲「假定性」美学的发挥,不但减省了换景时间与避免观剧情绪的中断,而且让演员的表演技艺有充分施展的空间,连剧中较大的实物砌末,也都借由演员的肢体来充当形塑。如枢密使相府第中,赫王王德用要一把座椅,却嫌路远费时,于是乾脆要堂后官临时充当;而后张协来谒见时,更直接要张协「戏场外的看官见你像坐著,其实屁股下没椅子,像蹲不蹲地──假坐」使用「虚坐」的方式等,都可说是「把景带在演员身上」,也符合原作中对早期南戏搬演形态的描绘。
如剧中联系关目贯穿情节的一对净丑,肩负著多重角色与转换场次的职能。在开场时充任「副末」的角色,以歌舞踏爨的方式来说唱开喝,标示出全剧「戏谑讽谏」的幽默基调;而后「扮起脚色串戏场」化身为庙判庙鬼,时而作为古庙中泥塑木雕的神像,时而充当门板负责开启关阖,时而变身为状元游街与迎亲行列中的乐手衙役等。二人经常游离出入于角色内外,透过「插科使砌」的身段科介,以及「鬼话人语」的机趣言语,对剧中人物进行点评批判,或推动串连剧情的进展等,在毫不掩饰伪装的情境下,往往渲染出「当下间离」的喜剧效果。
「忠于原著,回归传统」的创作理念
永昆《张》剧的编导精准地确立了「忠于原著,回归传统」的创作理念,在以人物为上下场标志的流动分场结构模式中,掌握住昆剧载歌载舞的艺术特色,层次分明地架构了舞台流转的时空,更铺垫出许多描绘人物思想情感的环节。编剧在「萃取精髓,御繁于简」的原则下,删去了原作中繁芜漫杂的游离式情节,集中笔墨经营「张协背义负心,贫女勉强成婚」的主情节线;并以「集中冲突,深化典型」的手法,透过事件的组织与情感的挖掘,赋予张协鲜明立体的内在性格,并缝补了原作中众多模糊矛盾的角色形象。是以,这使得戏文中许多暧昧混沌争论不休的「公案」,在永嘉昆的演出中获致了合情入理的诠释解答。
如在古庙〈落难相逢,说亲祝祷〉中,安排了小二凭借酒食衣物,诱逼「饥寒交迫」的张协允婚情事。剧中铺写了张协对贫女的顾忌踌躇,也揭露了张协见风转舵「性命事大,名节事小」的投机性格,并合理化地交代了张协同意亲事的动机;而三掷卦茭向神灵祝祷的戏剧性手法,则散发出诙谐讽谕的谐谑趣味,纠葛起庙判庙鬼与二人婚事为媒的关系环节,也指出了日后张协「欺心负心、丧心狠心」的作为。是以在京城街道〈状元游街,拒接丝鞭〉的过程里,庙鬼庙判一再以「家有妻房」与「逼卖烂货」等理由,提醒阻挠张协不可允诺赫王婚事;且著力刻划张协在三次接递丝鞭的过程中,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文人心态。而最后张协提出的「当街贱卖败柳残花」拒婚理由,不但解决交代了历来无解的难题—导致胜花娘子羞愤抑郁相思身亡的理由,也成为张协与赫王爆发冲突的关键(注3)。
而〈贫女寻夫,黄门告诫〉中,则以设计了贫女上京与张协会面的情境,在「开门要响,关门要迷」的温州俗语中,强化了张协嫌贫爱富、忘恩背义的人格特质;而张协与贫女思前忆往的「意识流」回忆手法,侧笔勾勒出张协复杂多重的人性欲念,也越发地坚定了其「不认妻房」的决心,并串连起皇宫内侍一番话语的点拨与嘱咐;而最后庙鬼献计以「〈诸宫调〉唱来因,唱一段欺心负心张协状元」的小曲,让身无分文的贫女讨饭回去时,不仅巧妙地剪裁运用了原著中的开场艳段,也预伏下张协前往五矶山古庙、斩杀贫女的行为动机与情节线索。
接续著的〈逼杀贫女,认女复仇〉的情节,将场景「移转统一」于古庙中来进行发展,更符合时空的一致性。首先透过抒情的笔触,描摹张协与贫女二人的心情感怀,并透过层层对话的组织挖掘,引发冲突矛盾而达到剑杀贫女的高潮。继而又延续到庙判庙鬼「援救贫女」与遭受「嚎哭拍打」的情节设计,将全剧的氛围力度渲染到最高点。而末场的〈谒见刁难,破镜重圆〉,则在张协自圆其说的辩解中,挖掘了张协虚伪作假厚颜无耻的面目;而贫女也经由对张协的斥责怨叹,以及引剑自戮等情节的组合,塡补了原著中面目不彰的苍白人物形象。剧末虽然仍保留著原作「鸾凤双飞」的喜剧结局,但从庙判庙鬼的尾声余韵中,却延伸出许多在团圆收煞之外的「苦乐相错」,并且渗透出「讽谏作戏」的更深层意蕴,让人咀嚼回味余音袅袅。
雅俗共赏的整体呈现
永昆的演出并没有完全依循南戏「七子」的角色编制,反倒是采用了生旦净末丑「五花爨弄」的角色体例,且调整人物身分与增多丑角比重(有两个丑角),浓墨重彩地继承了宋金杂剧院本的特质。在导演的整体构思与总体指挥下,熔铸了历史感与时代性的双重氛围,透过各种蒙太奇特写镜头的运用,细致流畅地组织了场次画面,而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戏曲「写意传神」的美学精神。尤其演员们虽来自不同的剧团组织,有功力浑实的资深艺人,清纯动人的兰苑新秀,也有自瓯剧团借来助阵的大将等,但都能以收放自如、张弛有度的唱念作表,成功地诠释角色人物的「意趣神色」,而在舞台上散发出浓郁醇厚的艺术魅力来。
是以,永昆《张协状元》的演出,的确达到了「推陈出新、雅俗共赏」的目的,无论就学术或观赏的角度而言,都鼓舞了让古典名剧重新「活」在舞台的可能性,也提供了我们思考如何「重塑经典」的方向。综观三种版本的演出,莆仙戏的艺人演出台本,具有著「根植源头」的地域特性,从剧本局式到情节组织,都在原始脉络中体现民间的生命力;而中国戏曲学院的学术实验版,则具有著「复制原典」的博物馆价値,尽可能地依据史料予以缝合修补,但却也可能遭致「假古董」的非议;至于永嘉昆剧团的昆曲观赏版,则把握了对古典名著的「继承焠炼」,剪裁缝合原著的戏核精髓,再重新构思予以整体提升,以致于能够散发出沁人心脾「形似神似」的精品神韵来。
注:
1.「鹘伶声嗽」为宋金时代的市井口语,字义为指滑稽演员表演的身段与声口,可用以描摹南戏初起时的特质与表演,故与永嘉杂剧、温州杂剧、南曲戏文等皆成为南戏的另名。
2.「招子」为宋元勾栏瓦舍用来招揽观众的广告文宣,以「花碌碌纸榜」上面书写著演出剧目与伶人名称等。而《张协状元》中即安排有贫女手持招子卖唱返家的场面。
3.《张协状元》为戏曲发展成熟阶段的早期剧作,因此在结构布局上都还未臻圆熟缜密;再加上现今所见的版本原就散佚不全,是以更添增剧情内容与人物个性的断裂矛盾,如:张协既然嫌弃贫女出身微贱,为何宰相赫王招赘时不愿意接受?而赫王之女胜花娘子,何以因张协拒接丝鞭就导致身亡呢?貌丑的贫女,又如何能与美艳的胜花面貌相仿,能被赫王认养为义女?张协赴任梓州后,为何又回心转意托人去向赫王求亲?种种问题,成为历来学界争论不休、难以图满诠释的疑点。
文字|蔡欣欣 政治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