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列夫以极度夸张演员身体与声音的方式来刻划痛苦,揭露人生真实的丑陋及残酷;毫不留情的残暴场面,更常常超过人所能忍受的极限,夺门而出的观众比比皆是。
自一九八〇年代起,西方导演们均致力于多媒体的舞台运用,如今不管是电影、video、数位影像,还是配乐、特殊音效都融入了舞台剧,成了现代戏剧表现技巧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视觉影像与音效的展现,有时甚至还凌驾在演员的现场表演之上,而主导著整个舞台效果。无疑地,多媒体与戏剧的结合已是西方近代戏剧发展的必然趋势。
在这样的潮流中,却有一人反其道而行,不但不用任何影像,甚至连麦克风、场外配乐这些一般用来烘托戏剧效果的工具都一律舍弃,而将表演创作集中在空间、演员的身体与声音这三项戏剧基本要素上。更特别的是,他承继希腊戏剧的传统,大大提高合唱队的表演地位,自辟与众不同的古朴风格,此人即是德国剧界的独行客──导演艾纳尔.施列夫(Einar Schleef)。
多媒体洪流中的逆行者
回顾施列夫的舞台创作历程,与其同侪相较之下,显得特别坎坷;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命运乖舛,倒不如说是他愤世嫉俗的极端性格造成的。
施列夫一九四四年出生于东德小镇Sangerhausen,十六岁时不幸从火车上摔下,从此以后有了无法治愈的口吃,造成他强烈的自卑感,只有在大声咆哮与演说台词时,才得以暂时摆脱这语言上的缺陷。学舞台设计出身的他,二十八岁开始在「柏林人民剧院」(Berliner Volksbuhne)与布莱希特的「柏林剧团」(Berliner Ensemble)创作了四年。施列夫总是把剧情支解得荒唐怪诞,要演员在纸箱里佯装做爱,让摇滚乐团为仲夏夜之舞注入高亢激昂的热烈气氛,种种作为都明显地向共产主义社会的成规与禁忌挑战,艺术审核单位早已将桀骜不驯的他视为共产社会的毒瘤。
一九七六年起,施列夫在东德便再也找不到任何执导的机会,穷途末路之余,只得前往西德,然而这条路依旧是崎岖难行。施列夫在西德沉寂了十年,就在舞台创作生涯似乎已告终结之时,竟出乎意料地起死回生。
「强暴」观众的感官世界
一九八六年在法兰克福执导的《人母》,是施列夫创作上的转机。这出剧改编自两出希腊剧本──艾斯奇勒斯的《七军联攻底比斯》与尤里皮底斯的《哀求者》。施列夫刻意将两个故事的时间顺序前后倒置:底比斯的母亲们前往拜见雅典王Theseus,苦苦哀求他帮助她们安葬在底比斯城外阵亡的儿子们,为此Theseus答应先退兵,让她们将儿子的尸首带回家后再继续攻城。之后,《七军联攻底比斯》紧接著《哀求者》轮番搬演上台,战争与母亲们的乞求收尸画面形成了不间断的循环,仿佛战争与苦难将永无终止地延续。
贪得无餍的剧场「暴君」
军服底下赤裸裸的男体残酷地被暴露在舞台上,一群丧子的老妇呼天抢地哀嚎二十分钟之久,诸如此类以极度夸张演员身体与声音的方式来刻划痛苦,是施列夫惯用的手法。虽未亲身经历二次大战,但对他而言,战争始终没有过去。在施列夫的作品中,战争无时无刻不存在,而且就发生在此时此地。人生难道不就是战场吗?我们不都在这「人吃人」的杀戮战场中挣扎地求生存吗?可是,我们都不愿意面对残酷的事实,而只想追求美酒佳肴、歌舞狂欢的享乐之中。偏偏施列夫要打破人们美丽的幻想,揭露人生真实的丑陋及残酷。
施列夫极端痛恶媚俗的娱乐性舞台剧,视其为「废物」,并曾冷峻地说:「戏剧必须是伤痛的。」基于这样的戏剧理念,施列夫的剧作多半呈现令人窒息的沉郁,而毫不留情的残暴场面,更常常超过人所能忍受的极限,夺门而出的观众比比皆是,这也是他难以受到普遍欢迎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法兰克福的五年期间,是施列夫酝酿风格、迈入成熟的时期。《来自伯利辛恩的格次》Götz von Berlichingen、《日出前夕》Vor Sonnenaufgang、《演员》 Schauspieler、《浮士德》等剧,一次又一次「强暴」观众的感官世界,引起剧评家们强烈的抨击,说他「没智慧、不敏锐、丝毫不具有任何导演应备的能力,也没有营造戏剧张力的直觉,连剧本都读偏……」,或说他是「精神错乱、滑稽可笑、幼稚低能、发疯的先驱者」。不过,新闻媒体的群起攻之,反而使他成了家喻户晓的导演。施列夫九〇年代分别在柏林、杜赛道夫与维也纳执导的作品,如《在威玛的西仔》Wessis in Weimar(注)、《莎乐美》Salome、《叛民》Verratenes Volk、以及长达八个小时的《运动员手记》Sportstück等等,都掀起极大的轰动,奠定他在德国现代舞台剧无可动摇的地位。尤其《叛民》一剧受到各界多方赞赏,堪称是他最成功的代表作。早在八〇年代末,东德剧作家海涅.穆勒即对施列夫推崇有加,奥地利的当代知名女作家爱尔福雷得.叶琳涅克(Elfriede Jelinek)也给予他很高的评价:「二次大战后的德国只出了两位天才,一个是西德的法斯宾达,另一个是东德的施列夫。他们都贪得无餍,正因为如此,他们能够比别人付出得更多。」
是的,导演施列夫的确非常贪心,从选剧本、舞台设计、服装设计、音乐、舞蹈、执导,有时甚至海报设计及节目单的内容都不愿假手他人,一概承揽下来。为求创作上的完美,他对各方面的要求都非常严格,丝毫不留情面的工作态度,无形中树敌无数。演员受不了施压而临时罢演的情形,时有耳闻,就不难想像他是个什么样的「暴君」了。
打破舞台藩篱
为了进一步说明施列夫的创作风格,笔者就他所著重表现的三项戏剧要素──舞台空间、身体与声音,逐步探究其精妙之处。
施列夫的舞台设计多半呈现对称式的宽广空间,简洁有力地表达导演对整出剧的主要诠释。最重要的是他彻底打破观众席与舞台之间的藩篱,将整个剧场空间与表演融为一体。演员的演出不局限于舞台,剧场的每个角落都可以是表演点。藉著扩散演员的表演活动范围,观众的注意力不再被设限于舞台平面,而得随时察觉四面八方可能出现的角色人物,随著表演与观看的移转,舞台的空间无形中被延伸到三度空间的广度。
《莎乐美》一剧的舞台即充分显现施列夫的空间概念:一条长形走道从舞台上的高台如一条瀑布倾泻而下,贯穿整个观众席,施洗者约翰被绑在位于观众头顶正上方的十字架上,使底下的走道犹如十字架的延伸,亦像是倒影般与之相辉映。当一道冷冽的白色强光从舞台上走道末端的一扇门射出,仿佛剧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笔下那轮奇幻神秘的明月,把人物带上残败、堕落的命运,在简朴、空旷的空间中,却呈现浓厚的沉重灰暗与无限凄冷。
只有合唱队才是真实的
施列夫的另一个「注册商标」则是暴露演员的血肉之躯,然而他所要呈现的裸体并不具诱人的情色,反倒像是屠宰场里任人宰割的肉体,又像一具具沉沦于罪恶渊薮无法自拔的臭皮囊。演员常常得持续重复跑步、跳舞、爬行、撞墙、用力踏步等动作,直到精疲力竭为止。肉体的极限与脆弱性在此显现无遗,同时透过身体韵律与说、唱节奏的紧密结合,产生声势浩大、具侵略性的戏剧张力,让暴力与痛苦「渗透」观众的感官。
由于施列夫不用任何电子音效,演员的声音便成了营造戏剧效果最重要的媒介,特别是让演员对观众咆哮、嘶吼,可说是他用来刺激观众感官的主要手段。此外,在每出剧中加入合唱队,将古典希腊戏剧元素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表现法在当代的确罕见。有时他把演员与合唱队明显地划分,让两者交错对戏,如在《莎乐美》中,合唱队代表犹太人民的声音,不断对台上人物的行为提出批评与质疑;有时演员本身即是合唱队的一员,如在《运动员手记》中几乎所有的演员都身兼合唱。合唱队不单单唱,也兼说白,它或表露导演的观点,或代替观众对剧中事件与人物做出反应。合唱队表现的怀疑态度凝聚著戏剧张力,常有四两拨千金、扭转乾坤的功效。施列夫非常重视说唱的谱写与组合,特意挪用清唱、对唱、三重唱等歌剧中才有的手法,来丰富合唱队的表现力。
尽管在施列夫的剧作中不乏独角戏的演出,然而合唱队才是真正的表演中心,它不仅泄露角色所有的内心想法,提出与角色相反的观点,更主导整个舞台情境。合唱队的强势,使得演员的各个个体相形之下显得渺不足道。如此提高合唱队的表演地位,其实是对个人主义的一种反动。「每个人都在说谎,只有合唱队才是真实的」卡夫卡这句话俨然是施列夫创作上的座右铭。
不按牌理出牌的一代奇才
施列夫绝然舍弃多媒体、同时强调集体表现的作风,宛如守旧的保守派;另一方面,他抛弃所有的戏剧成规,不按牌理出牌,所展现的大胆与放肆,却又是前卫中的前卫。例如《莎乐美》一剧,在开幕之前,施列夫亲自上台致词,把舞台剧创作环境每况愈下的情形批评了一番,观众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好不容易听完他的唠叨,幕一打开,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见所有的演员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随著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台下的观众鲜少能静静享受这一幅阴霾的美景,开始鼓噪、叫嚣,企图挑衅演员做出反应,有的还明目张胆拿出手机来打,然而演员们全然无动于衷。二十分钟过后,台上什么都没发生,幕却落下了,让错愕的观众中场休息。观众与演员的角色其实在无形中已被对调了,台上的演员看了二十分钟台下观众的即兴演出,可是演出者犹不自觉原来已在戏中。
今年七月二十一日,施列夫因心脏衰竭在柏林医院溘然长逝,享年才五十七岁。仿佛已被世人遗弃,新闻媒体在他过世后十天才发布这项消息,葬礼没有络绎不绝前来哀悼的访客,也没有花团锦簇的祭奠,只有寥寥几个亲朋好友与演员陪伴著。萧条、落寞的场面,为一代剧坛奇人的陨落,更添无限伤怀。
注:
Wessis乃东德人嘲笑西德人的谑称,在此译为西仔。威玛城属于以前的东德。《威玛的西仔》探讨东、西德人之间的差距与冲突。
文字|林冠吾 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戏剧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