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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正在表演的姿态

前阵子在「穷剧场」私塾上了郭亮廷(阿亮)的「布莱希特导读」,应该是离开表演学院后最受启发的4堂课。这启发来得相当及时,去年10月从柏林回台后,德国剧场的余韵持续扰动我对于「诠释」与「共情」的种种困惑。

近年有感无论是文字或戏剧,长期渴望逼近写实、现实的努力最终换来一场徒劳。在AI生成填满日常的当下,这追求行动甚至成了一出荒谬剧。与其论述真实、写实、现实——一切实相的不可企及,还不如回到诠释的源头,细究布莱希特的方法与手段能否给予有光的指引?

「你不选择立场,立场也会来选择你」

第一堂课阿亮就提出「娱乐」两字已被商业市场彻底夺走。在串流的时代,刺激成了娱乐的同义词,阅听大众宛如脖子被绑一圈大饼的人,若全球断网几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真的饿死自己。

布莱希特发展「间离╱疏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反复强调娱乐和批判思考并不互相矛盾,指出「批判的态度就是科学时代的娱乐」。娱乐等同的应该是「思考」而非刺激,与其利用制造幻觉的沉浸效果去扰动观众,建立情境让观众真正成为主动的过程更该被称之为娱乐才是。但现实是创作者们若把需要思辨的作品挂上娱乐性,搞不好会被骂误导观众,场馆恐怕也得面临一群失准的目标群众?说到最后,阿亮睁大眼睛喊著:「所以我们更要把『娱乐』两字的使用权夺回来!」

确实每次追完一出剧都累得两眼发直,还不如缓慢为自己做一顿饭来得放松(那又刚好是最接近灵感的时刻)。日常生活中我们都知道保持距离,视野清明,但为何一进入叙事结构,就一股脑追求投入、共情——各种「在里面」的效果?若使劲粗暴地把观众压在「里面」,最后势必还得执行某种职业道德式的安抚、交代把大家请出去吧?如同各种悲剧总是在诱发观众的恐惧与怜悯,布莱希特则主张戏剧不需要净化或升华,因此他的剧场用许多方法把观众的心留在「外面」。

认同、共情、移情愈趋廉价,因为不是我们在利用认同效应,而是认同效应在利用我们。平常看韩剧就有这种感觉——来个特写、回忆、音乐一催,就是要逼你哭。所谓的套路就是最能成效的手段,但布莱希特认为呈现种种状态比推动故事更能达到放松娱乐的效果,因此必须阻断那些滑顺无摩擦力的套路。

「英雄不会问上帝为什么舍弃了我」

第2堂课从「行为」与「行动」的区别切入,谈到我们所处的已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英雄是充满行动的,行动先于语言之前,包含决定与目的。自媒体时代会说比会做能更快获取资本,最讽刺的是现今的评论可能比作品还值钱。在台湾,评论写手累积到足够的声量就能爬到结构体系中评审的位置,可以决定发展中的作品能否获取资源,这其中忽略了许多媒介的创作与制作涉及相当复杂的技术门槛与经验理解。

英雄的灭绝是一种时代趋势。但或许不是没有英雄,而是我们看不见他们——像那些濒临绝种的生物,几十年不见踪影,某天突然被捕捉到短暂的身影。还是有像张立人这样的艺术家关注著微小易散的物质与被遗忘的过去,有像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这样的小说家耗费数年写出文学奇迹《雅各之书》(Księgi Jakubowe),也有「穷剧场」这样的单位专注在创作与学术之间漫游、延展。

「表演正在表演的姿态」

回到布莱希特的剧场,究竟该如何阻断套路呢?第一种方法就是「中断」。既然不追求还原状态与情境,更重要的便是去展现、揭示情境——譬如使用暂停的静态画面,或是唱歌。然而有些学员提出,这两种手法有时能带来美学形式上的投入效果,我则忙著重新理解自己对「读剧」与「讲述表演」的喜好感受。

近年来我做了许多读剧演出,愈做愈感到「读剧」可以成为一种独立形式的演出,因为那是最纯粹见证文字到语言的过程。从演员只专注在台词不刻意诠释的冷读,进而单纯以声音、节奏与台词碰撞产生不同的语意效果,甚至利用后设的读剧现场(上演读剧这件事)来呈现讨论剧本的过程,可说是自由无限。

当舞台指示被读出,演员看著剧本而非第四面墙,观众对角色的专注持续被打断,处于一种悬置的状态。甚至当其他资讯介入,譬如导演加入读剧现场,观众的脑袋必然会被牵去思考运动。许多读剧的结果,依然能达到所谓的戏剧效果。我愈来愈喜欢做读剧,正呼应了对共情投入的怀疑与抗拒——相较于还原故事现场,揭示状态(甚至以一种说明的姿态)对我更具效力。这也驱使我近年对「讲述表演」充满好奇,因为察觉到与观众的空间变大,可以包容更多东西。

在柏林看表演时,对于德国演员处理情绪印象深刻。那不只是表面看似抽离、冷冽的表现方式,演员不追求还原情绪(emotion)而是在处理艺术情感(effect)。阿亮在课程解释「姿态的引用」时,我被引用两字卡了很久。我不断回想勇气妈妈那无声的哭喊、同手同脚的迈步——这些姿态引用究竟达到什么样的间离效果?

后来我想起几年前看《小偷家族》安藤樱哭泣的那一幕。我不确定那是否为一种姿态援引,但当我看著她不断用手抹著脸时,确实有短暂的一刻我跳了出来——欣赏著她抹眼泪的手势,而非她好难过。还有早期港片《甜蜜蜜》里张曼玉认尸时,看到那米老鼠刺青竟然先笑了出来。观众会有一瞬间被那不合时宜的笑打断,想著为什么笑怎么会笑得出来——但随后会进入一种更复杂的情感里。这种中断成功让我们跨越emotion而进入effect。

这是用表情隐藏了表情,削弱单一情绪投射,而进入比大更大的复杂情感之中。在这样的前提下,演员需要的是一另一种能力,不是成为角色,而是必须展现自身,他能中断自己的表演姿态,展现表演表演的可能。这实在非常吊诡,又似乎正确。吊诡的原因是因为许多充满自觉的尴尬表演也有这样的嫌疑。或许差别在于那份自觉,是出自于演员的恐惧、欲望,还是观察、思考、顿悟的意识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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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5/08/18 ~ 202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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